村裏的主要幹部從區上開會回來,天已經黑了。山河村的指導員①曹振德,邁著沈重的兩
跨進門檻。院子裏沒有人的動靜,圈裏的豬發出沈睡的呼噜聲,欄裏的驢把草嚼得吱咯吱咯響。振德放下糞叉糞簍,走到屋門口,見小兒子明生伏在鍋臺上,借著油燈光在寫字。他輕聲地說:“怎麼不在炕上寫,趴在這兒得勁嗎?”
“爹!”明生跳起來,搶上去抱住父的腰,興奮地叫道,“爹,你回來啦!怎麼這末晚才回來呀?”
父認爲沒有必要回答兒子的發問,走到炕前,把包中午飯的白包袱皮向炕裏一丟,就勢坐到炕沿上,隨口又問道:“你哥、
呢?”
“俺去讀報組念報去啦;俺哥剛走,說是去開兒童團大會。哼,我知道,明軒是哄我,他一准去劇團了。要不,我也是兒童團員,開會爲麼不叫我?”明生忿忿不平地說,又撲到父
懷裏訴苦道:“爹,他們都走了,只叫俺一個人在家看門,等你回來。”
振德摘下氈帽頭,用袖揩著臉上的汗
,安慰兒子說:“你哥
不會哄你,是真有工作。你還小,在家看門喂牲口也好,沒有你,他們也就去不成啦。你這也是工作哪!”
聽父一說,明生的氣頓時平了。孩子這才發現,父
那胡子蓬亂的臉上汗津津的,皺紋包圍著發紅的眼睛,顯得很疲倦。明生陡然想起
的吩咐,急忙說:“爹!你一准饑困了,我拿飯你吃。飯熱著……”明生飛快地去掀開鍋蓋,沒有氣冒上來,飯不熱了。他愣怔地說:“怎麼不熱啦……啊呀!光顧去寫字,忘了玲
叫我住一會就燒點火啦……”他重新蓋上鍋。
父說話了:“明生,吃涼的吧,爹有事。”
“不行,爹!你等等,一會就熱啦!”明生拿草燒火。“我等不及,”振德走過來,“爹真餓啦!”
明生這才端出飯,送到炕上。
“明生,怎麼吃純小米飯,裏面不摻菜?”振德瞅著碗裏,問著孩子。
“爹,今兒是清明節呀!”明生解釋道。
“哦,我倒忘啦!”振德醒悟,象對兒子又似對自己說,“糧食這末少,過節也是小事,備荒要緊……”“爹!俺也這末說,她自己還是吃的地瓜葉粑粑,我和哥費了好大事,她才吃了兩口小米飯。”明生搶著向父
說,見父
端著碗出神,又催道:“爹,你快吃呀,吃呀!”振德扒下一碗飯,放下了筷子。明生忙問:“爹,你怎麼不吃啦?”
“吃飽啦。”振德拿起帽子,站起身。
“爹,你要上哪去?”孩子心慌地瞪大眼睛。
“開會呀。”
明生搶到父跟前,抓著父
的大手,懇求道:“爹,我跟你一塊去!”
“家裏沒人,牲口誰照應呢?”
明生心跳地說:“爹,我怕……”
“怕什麼哪?”振德微笑著,“傻孩子,還信神鬼嗎?聽話,在家寫字,聽驢叫就給它添草。時候不早啦,爹事情要緊。”
明生沒回答,放開父的手,垂下了頭。父
見兒子的神情,才真感到黑天瞎火,把個九歲的孩子撂在靠野外的孤屋裏,他怎能不膽怯呢?振德把小兒子的手拉起來,疼愛地說:“明生,難過啦?”
“沒有。”明生喃喃著。
振德把孩子的頭扶起來,明生的黑眼睛裏滾動著晶瑩的淚。父
安慰、鼓勵他說:“明生,你一向膽子大,今夜怎麼就小啦?聽爹的話,別難過,別使
,兒童團員,什麼也不用怕!”
明生瞪大兩眼緊看著父,回答道:“爹,我不怕。你走吧,別誤開會!”
按照慣例,山河村支部委員會都是在孫俊英家召開。這是因爲,支部宣傳委員孫俊英的丈夫江仲亭也是共産
員,住地僻靜,家裏又無別人。這孫俊英是位二十八九歲的女人,因爲從小沒幹過粗重活計,也沒生過孩子,又會修飾,看樣子比實歲更少嫩些。她個子挺高,細條身材,頭發擦著麻油,皮
白黃均勻,一層薄粉蒙住了臉上的雀斑。只不知爲什麼,她不管有病沒有,一年到頭前額上總並排著三個火罐的紫痕。
象往常一樣,孫俊英迎接這次來開會的第一個人,又是哼著《解放軍進行曲》的武裝委員江山。
“呀,大兄弟!又是你模範,嫂子早在迎你啦!快上炕坐吧!”孫俊英滿臉堆笑,熱地招呼道。
江山坐到炕前的凳子上,瞅著桌上的剩飯問:“仲亭哥出差回來了?”
“啊……”她有些臉紅,沈吟一霎道:“大兄弟,你還不知道你哥的身子?肩膀的傷口又發啦!”
“發啦?”江山驚疑地說,“那傷口好了有兩個年頭……”
“唉,誰知道呢!”孫俊英忙斷他的話,“這幾天傷疤又發紫啦,怕是挑東西壓壞的。今早上派他去擡擔架,我把幹糧都預備好了,可誰知他……大兄弟,我怎麼能讓你哥去呀?
要不,你們好批評我不愛惜榮譽軍人啦,哈哈!”“那他上哪去啦,還不回家吃飯?”山的聲音很沈悶。“他那人的牛脾氣,你還不知道?”孫俊英兩手在
前交叉地握著,很輕快流利地說道,“他的手一時也閑不住,老想多打點糧食增加生産。我看哪,不是你嫂子誇女婿,下次選勞模,你仲亭哥真能算一個……”
“下地這時還不回來?”山的聲音有些煩躁了。“唉!”她歎息地說,“怕是在西崗上開那點荒,你還不知你哥那牛脾氣?一件活幹不完是不住手的。”
江山生氣地說:“出差怕累,下地倒不在乎。”“啊,大兄弟!”孫俊英急忙
上道,“說起來你嫂也生氣,他呀,就是那個牛脾氣,你還不知道……呀呸!你這貓東西……”她忽然叫著,奔西間趕貓去了。
江山的耳朵比一般人的都靈敏,他可沒聽到西間有任何一點響動。他心裏很煩悶,很生氣。
江仲亭和江山是叔伯兄弟。一九四一年春天,
山鼓動了仲亭,甩下給地主幹了五年長工活的镢頭,一塊參加了八路軍。弟兄倆一直在一起。在日本鬼子投降前夕一場攻打縣城的激戰中,江仲亭爲搶救負傷的排長江
山,也挂了彩,兩人一塊進了醫院。當失去左胳膊的江
山複員回到村,江仲亭已在家結婚三個月了。對一個窮哥哥成了家,
山當時感到高興,兩個人——應該說加上嫂子孫俊英——來往仍是
切。可是
山越來越覺得仲亭變了,他只顧種自己的地,搞自己的日子,不願當幹部,很少過問村裏的工作。
山和他談,批評他,仲亭軟綿綿地應答著,但行動依然故我,沒有轉變。
山有時火了,跟他吵嚷,可是仲亭悶頭聽著,想打架也打不起來。就這樣,他們之間的關系漸漸疏遠了。對于嫂子孫俊英,江
山……
迎春花第3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