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部書備受清代漢學家的攻擊——其實朱子同時的人,早已有許多爭論了。許多人認他做全無價值的“杜撰”書。但是據我看來,他實在比毛公的傳,鄭君的箋,高出幾百倍。就是後人的重要著作,像陳啓源的《毛詩稽古編》,陳奂的《毛詩傳疏》,馬端辰的《毛詩傳箋通釋》,雖然考證算勝場了,見識仍然是固陋的很,遠敵不上朱晦庵。我且分成三個問題,逐條回答。
從來的學者,都說他是孔子刪定的“經”,其中“有道在焉”,決不是“玩物喪志”的:其實這話非特迂腐的可笑,並且就詩的本文而論,也斷斷講不通。所以必須先把《詩序》根本推翻,然後“詩”的真義可見;必須先認定“詩”是文學,不是道學,然後“詩”的真價值可說。孔子在《論語》上論詩的話非常明白,決非毛公以下的學究口中的話。現在就用他的話,證明“詩”的質。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爾。’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這是孔子刪去的詩。孔子所以刪去他的緣故,正爲他說的不通,沒有文學的意味。從此可見孔子刪定的標准,止靠著文學上的價值。拿這章詩和《衛風》的《河廣》來比,這章詩是無味的,那章詩是有味的。(那章詩的本文是“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因而去此存彼。“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此節把詩禮兩事分得清楚。詩是文學,所以學了詩,語言會好的;有個雅馴的風度,去了那些粗浮固陋的口氣了。禮是治身的儀節,所以學了禮,行事才有可方。道學先生講的詩正是孔子說的禮。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照這一節看來,可以見得孔子的教育,很注重美感的培養。詩是文學,所以能興發感情。若如道學家的意思,不應當說“興于詩”,應當說“立于詩”了。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爲?’”——這節裏說從政,是因爲《詩經》裏的雅多半說當日的政治和風俗,從政必須知道當日的情形,才可以“達”,所以孔子有這話,並不是學了詩然後“心正意誠,可以從政。”至于“專對”說,同上面說的“無以言”一樣。當日使命往來,總要語言講究;所以有了文學的培養,才可以做“行人”。
“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所謂“興”,“觀”,“群”,“怨”,都是感情上的名詞,文學上的事件。至于事父事君兩句,大可爲道學先生所借口;但是仔細想來,孔子說這兩句話,不過是把文學的感化力說重了(emphasized)。其意若曰,有了詩的培養,才可以情發展的得宜,一切行事,都見出效用來;和那些“夫婦之道,人倫之始”的說話,是不相幹的。
就以上的證據,可以斷定詩的作用只是文學一件事。胡適之先生的《中哲學史大綱》裏有一段說:“孔子是一個有文學眼光的人;他選那部《詩經》,替人類保存了三百篇極古的絕妙文章。這部書有無上的文學價值,沒有絲毫別的用意。不料被後來的腐儒,以爲孔子所刪存的詩,一定是有腐儒酸氣的;所以他們做造《詩序》,把那些絕妙的情詩豔歌,都解作道學先生的寓言。如《周南》各篇,本多是癡男怨女,征夫思婦的情詩,那些腐儒卻要說是‘後妃之德,文王之化’。如《關雎》一篇,本寫男女愛情;從無可奈何的單相思,到團圓,所以孔子說‘樂而不婬,哀而不傷’,腐儒偏要說是‘後妃悅樂君子之德,慎固幽深’,雲雲’。文學變成了道學。”這一段話,說得痛快極了。同我的意見完全一致。我還記得去年曾對一位朋友說:“孔子獨許子貢子夏可與言詩,子貢是以言語著名的,子夏是以文學著名的。他兩個有推此知彼的力量,用到文學上,最能興發想象,所以可與言詩。若果《詩經》真是道學書,還要讓顔淵闵子骞幹去了。”(但是這話很有點酸氣)
總而言之,詩是文學,可用孔子的話證明,可就詩的本文考得。詩是道學,須得用箋注家的話證明,須得離開詩的文義,穿鑿而得。我們既不便“信口說而悖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還是就詩論詩,不犧牲了詩,去服從毛亨衛宏的說話爲是。
現在雖然斷定詩是文學了,但是從古以來的文學,正是多得很,爲什麼專來標舉《詩經》呢?我自己回答這問題道:正因爲《詩經》的文學,在中的韻文裏,古今少有。現在我們想在四、五、七言,詞、詩、曲等類以外,新造一種自由
的白話詩,很有借重《詩經》的地方,換句話說,《詩經》雖然舊了,然而對于我們還有幾條新教訓哩!
《詩經》對于我們的第一條教訓是真實兩字。拿《詩經》和《楚辭》比,文章的情趣恰恰相反。《楚辭》裏最動人的地方是感想極遠,雖然是虛而不實,幻而不真,可也有獨到的長,但是這種奇想的妙用,到了後人手裏,愈弄愈糟了;起初是意思奇特,其後是語言奇特,最後是字面奇特,起初僅僅是不自然,結果乃至于無人
。《詩經》裏的《
風》《小雅》,沒有一句有奇想的,沒有一句不是本地風光的。寫景便曆曆如在目前,寫情便事事動人心緒。畫工所不能畫的,他能寫出來。如: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一方。遡回從之,道阻且長;遡遊從之,宛在
中央。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或降于河,或飲于池,或寢或訛,爾牧來思,何簑何笠,或負其餱……麾之以肱,畢來既升。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洪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又有“聲情兼至”,真是“移我情”的,如:女曰“
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風雨潇潇,鳴膠膠。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
燕燕于飛,參差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鹳鳴于垤,婦歎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又有情事逼真,我們一想便墜落到裏頭的,如: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誰謂荼苦,其甘如荠。宴爾新婚,如兄如弟。……
毋逝……
人生問題發端宋朱熹的《詩集傳》和《詩序辯》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