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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問題發端》我所認識的丁文江先生

第2小節
關鴻作品

  [續人生問題發端我所認識的丁文江先生上一小節]耘人的天xing,其實他是爲社會求得最大量的出息,而不求其自我。這樣熱心的人本已少見,這樣熱心又加以在君那樣的見識與學問,又有誰呢?

  他對于好朋友之態度,恰如他對于他的家人、妻與兄弟,即是凡朋友的事,他都cao心著並且cao心到極緊張極細微的地步,有時比他那一位朋友自己cao心還要多。他的cao心法,純粹由他自己的觀點行之。他是絕對信賴近代醫術和醫院規律的。朋友病,他便如法泡製之。舉例說,受他這樣待遇的,有適之詠霓兩先生。他是絕對相信安定生活是工作的基礎條件的,朋友們若生活不安定,他便以他的見解促成之。受他這樣待遇的有我。他爲一個朋友打算,要從頭至尾步步安排著,連人如何娶妻如何生子都在裏頭。據李仲揆先生說,在君這樣爲他安排過,只是仲揆沒有全照他的方法。朋友死了,他便是孤兒寡婦第一個保障人,趙亞曾先生的事可以爲例。

  他之看重朋友,似乎大多由于他認識爲有用,學術上或事業之用。一旦既成朋友之後,他每每不自覺的頗以監護人自居,對于同輩(聽說對于比他年長的也有時如此)俨然像個老大哥。因此,朋友們一齊稱他曰“丁大哥!”若他認爲某一朋友不努力,或行爲上喪失或減少其社會服務的或學術的作用,他必要責備,必要督促著改過來,因此常和朋友發生糾紛。

  我可以記一件qin見的事。前二月,翁詠霓先生在杭受重傷的消息傳到北京時,在君正在協和醫院躺著,一面檢查身ti一面還發點小燒。朋友想,不要告他這消息,偏他看報看見了。一聽朋友說明詳情,他立時想從醫院飛出來。我qin自看見他在涕泗交流中與醫生爭執。醫生說:“你在這個時候離開醫院去坐車是極傻的。你到了杭州,一個病人也無一點用chu。”因此他才不走,就在chuang上料理了許多事,皆關于詠霓事業的安排。他沒有許多話,只是說:“詠霓這樣一個人才,是死不得的。”

  四:在君之對guo家,或者外guo人看得清楚些。他死後,《字林西報》作一社論,題目《一個真實的愛guo者》,我相信這是對在君最確切的名稱。誠然,在君沒有標榜過愛guo,尤其沒有辦過“救guo會”,然而在君對于guo家的忠勤是極其顯明的事實。就消極的方面說,他從來不曾坐過免票車,從不曾用公家的費用作私用,從不曾領過一文的幹薪。四年前,資源委員會送他每月一百元,他拿來,分給幾個青年編地理教科書。他到中央研究院後,經濟委員會送他每月公費二百元,他便分請了三位助理各做一件事。他在淞滬總辦卸任後,許多人以爲他必有幾文,乃所余僅是薪俸所節省的三千元,爲一個大家庭中人索去。

  積極方面說,他在中guo建設出地質學,至少他是創造了一個可以使地質學在中guo發達的環境,已可謂功在guo家。至今還沒有第二個人在提倡科學研究上比得上他。他在淞滬任中,爲後來之上海特別建造弘大的規模,只可惜後來人並不能步趨他。他除了好些積弊。他從外guo人手中爭回重大的權利,不以勢力,不以手段,只以公道。交出這些權利的外guo人,反而能夠誠意的佩服他!雖然他當時的上司是孫傳芳,然而他並不是孫傳芳的私人,他仍爲中華民guo服務。後來孫傳芳日暮途窮,倒行逆施時,他並沒有跟他。(此中故事,在君曾爲我詳說,待後寫出。)至于他對外guo人,永遠是爲中guo辯護的,至少是爲新中guo辯護。凡外guo人抹殺了中guo實事而加菲薄,他總起抵抗,論政如他駁濮蘭德的小冊子,論學如他評葛蘭內的文,都是很有精采的。北平教育界致guo聯調查團書,是他的手筆,是一篇偉大的著作。

  用充分的知識,忠勤的爲guo家服務,絲毫不存自我利益心,便是真實愛guo者的定義,也便是在君的行事。

  在君雖是一個真實愛guo者,卻不是一個狹隘的guo家主義者,他以爲世界上的文明的和平的民族都應該共存共榮,共致力于人類之知識與幸福,所以有時候他真拿某一外guo人作朋友看,這是我所最難能的。

  以上所說是在君的“立身”,以下再談在君的“行道”。

  ***

  我們且看在君的道是何道。

  這當然不是“貉道”,“貉道”在近代中guo也曾經爲幾個無政府主義者提倡過,現在不聞聲氣了。在君既信仰近代物質文明,當然不能簡單成“貉道”。這當然也不是“王道”。我們的近鄰無端把霸字讀作王字,真正不值一笑。在君的道決不退化到二千年前,無論他是王是霸。

  在君的道是近代文明中的一條大道。在這道上走的有“搜求心”,有“理xing”,有“智慧”,有“人類同情心”,在這道旁所建築的庭舍,是“世間經驗之擴充”,“科學知識之尋求”,“物質之人工的利用”,“改造不合理xing的方案”。自從開辟新大陸以來,人類的知識日向擴充,人類的要求日向增加,人類的思力日向解放,至18世紀出來了成系統的理xing論。科學與工業之發達,固頗受這樣思想的影響,而若幹人生觀社會觀之改變尤是這類思想所助成。這樣一步一步向著開明走的大路,一直到歐戰後才出來新生的反動。

  在君留學英guo,在歐戰前若幹年(1911以前)。那時候自由dang已起來當政,早年的理論急進派(phieo-sophicalrapiacals)若幹主張,修改後依然爲實際政治上爭議之點。以在君的思力敏銳與多才,在這時候好看報,特別是《泰晤士報》,自然要受這個空氣的影響。我知道在君是好看經濟學書的,我尤知道他關于j.m.keynes的書每本必看,所以我敢說,他縱不是柯波登,邊沁,穆勒之研究者,他必是受這一派思想的影響者。聰明人嗅著空氣便可得堅實的益chu,原不待咬文嚼字如專家。然在君又是學科學的,他在英時的科學興趣,由動物學到地質學。恰恰這一行的科學在英guo有聖人達爾文,有護法赫胥黎,有遊擊名將葛爾登(erancisgalton),所以在君若于研究這一行學問時越過實驗室而寄興趣于詞辯,大有精神的安頓chu,連宗教都有一個。在君必是一個深刻的受赫胥黎影響者(嚴複並不是),他也在中guo以他的科學玄學戰做成了赫胥黎(只可惜對方太不行了)。在君所在英guo又是利用科學造成福利的最前進guo,在若幹意義上最近代化的地方。本來天才是生成的,在君思力銳而敏,在最短時間中能抓到一題之扼要點而略去其不重要點,自然不是英guo人教會他的。但是他的天才所取用的資料,所表現的方式,所鍛煉成的實ti,卻不能不說一部分由于英guo的思想與環境,英guo有很多極其可惡的思想,不過在君所受者卻是最上層精粹。因爲在君能讀法德文書,走過大陸,他對于英guo人之守舊,自大,擺架子,不自覺的自欺,必然看穿。他絕看不起中guo人學來一個牛津架子,或者他對于劍橋清談,也不盡看重吧。

  至于他所受者,大來說近代歐洲的,小來說維多利亞朝以來英guo的,究是些什麼?我想可以撮成下列幾句。

  行爲思想要全依理智,而不可放縱感情壓倒了理智。

  是是非非要全依經驗,而不容以幻想代經驗。

  流傳之事物或理論,應批評而後接受,而不容爲世間的應聲蟲。

  論事論人要權衡輕重,兩害相衡取其輕,兩利相衡取其重。

  一切事物之價值,全以在社會福利上人類知識上之關系爲斷。

  社會是一個合作團,人人要在裏邊盡其所有之能力。

  社會之不公,不合理,及妄費之chu是必須改革的

  (雖然要用演進的方式),社會上沒有古物保存之必要。

  讀者看到這裏,若是不識在君者,或者覺得此君必是一個“冷靜頭腦”,這卻大不然了。他是一個火把!他又是一個感情極重的人,以強動不息的精神,用極大的感情,來祈求這一個“理xing—經驗—實用”的哲學,來實現一個進取而不保守的人生。不知必不行,知之必能行。

  ***

  歸納以上兩章,我們可以說,在君在立身行事上是兼備中西倫理條件的積極的良善公民,永遠爲團ti爲個人服務著。這一點是使他不能爲革命dangchu。在君在主義上是欽崇而又信仰近代科學及開明的民生主義者。

  近代文化到中guo來,雖有成功,亦多失敗。今日中guo在思想上,在社會倫理上,在組織上,依然甚多荒古的現象,這是不得了的。丁在君是“近代化中guo”的大隊中最有才氣的前驅。中guo若有這樣人二十個,又都在扼要適宜的地位,二十年後,我們庶幾可以成等的近代化guo家了。爲什麼他先死呢?

  ***

  記得九·一八之前半年間,有一天,我請幾個朋友在我家吃飯。座上有在君,有適之先生等。我議論一個人,適之先生以爲不公允,說,“你這偏見反正是會改變的。你記得在巴黎時,你向我說過三遍,回guo後第一件事是殺丁文江。現在丁文江在你旁邊,你幹嗎不殺他?”後來我怨適之先生惡作劇,他說:“在君必高興,他能將你這殺人犯變作朋友,豈不可以自豪?”

  我開始大佩服在君在我讀科學玄學戰時,那時我在英guo。以爲如此才人,何爲任于鐵穆之朝,又與呂惠卿輩來往,所以才有“殺”之一說,其中實不免有點如朱子所說,其詞若有憾,其實不盡然也。乃民guo十八年初夏相見之後,不久即成朋友,一年後成好朋友,最近幾年中竟成極好的朋友。在其病重時,心中自思,如我死,guo家之損失小得多。這個變遷應該有個緣故吧。所以我說他好,比胡適先生說他好更有要求讀者注意之理由吧?

  ——選自《獨立評論》第一八八號(1936年2月16日北平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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