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圖書室其實就是一間小房子,裏面大多是重點學校淘汰下來的舊書。有天我翻出一本已沒了前後封面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下子就被深深吸引住。特別是少年保爾和冬妮娅的戀情,使我如癡如醉,心思神往。覺得如果讓我遇見冬妮娅,別說殘廢,就是立刻死掉也不會皺眉頭。心裏就對冬妮娅後來的背叛難以原諒,想起說書人常講的“戲子無義,婊子無情”這句話,對女人的反複無常升起一種深深的恐懼。就想到張燕的芸花一現,謝梅的若即若離,甚至桃花的落花流,那麼,我是一個什麼角
?
我找到陳雄飛,問他看沒看過這本書,他說沒有。我給他,讓他務必抓緊看一遍。他看完後,我問:“怎樣?”
“保爾了不起!”
“保爾?”我心有不甘,“冬妮娅呢?”
“冬妮娅……印象不太深。”他跟我講保爾真的了不起,做人就當如此,要勇往直前,永不服輸。
我打斷他的話,問:“你恨她麼?”
“恨?誰?”
“冬妮娅呀。”
“她……恨什麼?她也有她的理由吧……人總有自己的苦,說不上恨或不恨,保爾好象也是這樣的。”
我讪讪地拿回書,心裏老大不是滋味。如果一個人背叛了你,不恨他還能怎樣?
“胡馬,胡馬,遠在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什麼?”
他又念了一遍,說是無意中在哪裏看到,覺得很好,記住了。我聽著也好,讓他慢慢說一遍,心裏記下。
收麥季節,學校放半個月假,我特意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帶回家,想著再好好看幾遍。我家種有六畝麥子,哥哥在山西回不來,只有爹和我去割。不過有了去年的勞動,幹起活兒來倒也不怕。
俗話說“農民的孩子早當家”,也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見當家並不是好事,意味著你要過早地承擔起責任,義務,苦難,還在做夢的年齡,你就要面對現實的殘酷,你沒有選擇,因爲你是農家兒郎。我後來看到過一本《女研究生的丈夫》,裏面說城市的孩子一出生就是人,而農村的孩子往往三十以後才能算個人。它說的是更深層的東西,所講是各人起步不同,農村的孩子常常拼鬥三十年方到了城市孩子出生時的基礎。而當兩人面對同一樣事物時,農村孩子必須付出成倍的血汗努力才能獲得和城裏孩子一樣的權利。它講的是現實,但悲天憫人的味道太濃,也隱隱有種激憤、不平和自卑。但這些都是我後來的認識和思想,身在其時,我也一樣迷失其中。
當我在初中一年級的後期,我也發現,我已是一家之主。爹不再是那個暴躁老君,而是有什麼事都要和我商量商量,征求我的意見。甚至,當我倆意見相左時,他會放棄他的尊重我的,我除了虛榮的自豪外,也發現了生活和年歲的悲哀:爹扛了幾十年的擔子已快扛不動了,已輪到我上場的時候。
驕陽似火。
一望無際的金騰騰的麥在藍天下翻卷著,熱風吹來,人象置身于蒸籠。經過幾天的收割,我家已快完工,看樣子,今天上午就大有希望。
今天起得很早,大約三、四點鍾,但已能看清東西。聽到響聲,爹也披出來,見我正在洗臉,就問:“起這麼早幹啥?”我邊擦臉邊說:“早點去,省得天亮曬太陽。”爹就拿了鐮刀去磨。我說:“你再睡會兒吧。”爹“嗯”一聲:“睡啥睡,早割完早歇著。”娘起
要一塊去,爹說:“活兒不多,我爺兒倆就行,你在家把草繩用
泡好,准備捆麥子。”我倆就帶了饅頭、鹹菜和一壺
到了地裏。我倒也沒忘把書帶上,好歇腳時翻一翻。
爹比我割得快,我兩趟沒完,他三趟已到了頭。可他後勁兒沒我足,畢竟年紀大了,割著割著就慢下來,瘦骨淩挺的脊背在陽光下黑亮黑亮,爆起一層老皮。
剛開始割時,麥芒密密麻麻紮進手臂,布滿血點。幾天下來,紮得多了,曬得黑了,倒沒了感覺,只有被汗浸住時蟄得難受。不過,看著一壟壟麥子被一刀刀刈倒,心裏就有種快感,這點疼痛已是小事。
腰彎得時間長了,很難直起來。割兩趟就要站起來稍微歇口氣,可只能一點一點立起,腰象已被打造成弓形,動一下就酸痛得要命,龇牙咧嘴的直抽冷氣。就沖旁邊地裏的人叫喊幾聲,站著抽抽煙,說笑幾句,輕松一下。有時沖著割麥的年輕女人笑罵一陣,倒緩解了不少勞動的辛苦。大家就再次彎下腰,臉上帶著余笑揮動手中的鐮刀。
太陽移到了大中午,田裏很多人都已回家。我擡頭看看,還有約摸三分來地,就沖爹說:“爹,別割了,回家吧。”爹說:“不多了,割完算了。”“別割了,天這麼熱,下午涼快點再割,反正今天能割完。”爹說好,就拿起放在地上的上。我讓爹自己回去,我在這兒吃點剩馍和
就行。爹問:“幹啥?”我說:“累了,不想動,在這睡一覺。”爹笑著說:“沒出息!”我說你在家也睡一會兒,別來得太早,爹答應著走遠了。
我不禁笑了,其實我是騙爹的,想把他支走,自己趁著中午把剩下的麥子割完。拿起壺,就著吃了幾口饅頭,四腳八叉躺在樹蔭下。忽然想起什麼,坐起來沖遠
幾個人喊:“歇著啦,別累死,可沒人收屍!”他們笑起來,“石頭,你是不是已經撂倒了!”“好,馬上過來。”“還有
沒有?”
一會兒,幾個也來到樹蔭下,談笑著,喝,吃饅頭,或者抽煙。
我拿出書,找塊磚頭枕著看起來。
“石頭。”
“幹啥,大侄子。”
“喝,倚小賣小啊!”周圍幾個大笑。“大侄子”、“二嬸”這些稱呼全是街坊排輩,本無大小,常常亂開玩笑。“大侄子”四十來歲,但真認起真來,他也不能不承認。
“石頭訂婚沒有?”
“訂什麼婚?”在這些人裏我年齡最小,看來他們想拿我開心,我看著書邊說:“孩子都快會打醬油了。”
“死去吧,”李大姑“咯咯”笑著,“你人都不知長成沒有,就想小崽子!”
李大姑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長得還算好看,開朗,潑辣。她一直沒結婚,喜歡過一個有婦之夫,還生了孩子,可不敢自己養,送了人。那男人婆娘找她打過幾架,有次村裏看不過,要派人抓這個男人,那婆娘竟又哭又鬧,說她男人守身如玉,對她貼入微,恩愛之非常,倒顯得村幹部狗拿耗子了。
我看看她,作出要褲子狀,說:“怎麼,要不要看看?”
周圍的人開始起哄,她也笑著說:“作死呀你,石頭,你敢看我把你的小
兒揪下來喂狗!”
鬧了一會兒,幾個人就躺在地上睡著了,幹活累了不敢躺,一躺下眼皮就直打架,如果不是惦著還要割麥,我也早已酣聲大作。
“石頭,”李大姑忽然小聲說:“你幫我看著人,我去解個手。”
“去吧,沒人看你。”
“撕你的嘴!”她笑著走進了麥地。
這本書我已是在看第三遍。我也象陳雄飛一樣,漸漸把視線投向了保爾,也才知道人的意志竟可以這樣堅強,理想可以這麼巨大。至于冬妮娅,那種恨意已消失,甚至覺得她依然是個可愛的女人,連保爾對她那點階級鄙視都沒有,認爲生活就是這樣,她有她的選擇的必然,你保爾要高呼口號,憑什麼就要冬妮娅也扯著嗓子吆喝?那同樣不公平。但保爾畢竟是個卓爾不群的人,冬妮娅放棄也未免可惜。
“看什麼呢?石頭。”
原來是李大姑方便回來了,我正在看到保爾受苦受難,隨口道:“保爾。”
“保爾?”
“《鋼鐵是怎樣練成的》。”
“鋼鐵是怎樣練成的?不是光著膀子煉的吧!”她說完直笑,前兩團肉上下翻飛。她顯然是把這本書誤會成了“大煉鋼鐵”的科技指導,我就說:“何止光著膀子,簡直剝皮抽筋!”
“小兔崽子!”她看我象開玩笑,拿草帽打我一下,“它就是再難,也沒生孩子難吧?”
“生孩子?”
“是啊!女人生一次孩子就是死一次。”
她說話的表情竟有點聖潔的意思,我忽然象被電打了一下,若有所悟。女人生孩子都不怕,男人受點挫折算什麼?女人把男人生下來,本就是讓他們去搏打鍛煉,去挑起生活的重任吧?心裏象被突然捅透了,沖李大姑說:“你比奧斯特羅夫斯基還曆害!”
“什麼司機?”
“一個了不起的司機!”我翻身拿起鐮刀,嘴裏學著開車的“嘟嘟”聲,昂首挺走向麥田。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沒想到被李大姑一通“生孩子”的理論搞得豁然開朗。那天割起麥有如神助,多日的郁一掃而空,似乎連毒辣的太陽也都退避三舍。
我揮舞鐮刀如一代大豪,麥子在我的氣勢如虹下紛紛臥倒。我有使不完的勁,想跟天鬥,跟地鬥,跟所有的可知不可知的困難鬥鬥,看是你把我撂倒,還是我讓你躺下!
多年後我跟朋友談到《鋼鐵是怎樣練成的》,說:這不是一個好小說,但實在是一本好書,尤其是青春少年,更應該讀一讀。
……《初中一年級》十三、鋼鐵是怎樣練成的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十四、同學少年”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