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好不容易才倒出這條叫延壽裏的小胡同,上了大街。
在踩油門前的一刹那,方文海情不自禁朝延壽裏深深的巷子又瞥了一眼,這才緩緩開走。他對這條古老的巷子太有感情了,提起北河城來,首先進入心眼的就是它。所以當年同表舅和表兄們商量給産品起名字注冊商標時,表舅那一方提出了用“祖泉”
命名礦泉,他則毫不遲疑地提出用“延壽”二字命名公司的果露。那幾個臺灣小業主兒哪裏懂他的良苦用心?只覺得“祖泉”
與“延壽”兩個詞搭配報和諧而已,就同意
其實,文海只在1975年來這條胡同斷斷續續地住了半年,但那是他在這城裏住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最刻骨銘心的半年。兒時隨母一個月來父
的學校住上幾天,但從來沒敢一個人跑進城裏來過。前年回鄉當了這個總經理,在“綠川”酒店包租了辦公室,時常來住住,但那不是家,酒店裏沒有人的氣息。時而與高高低低檔次的女人混幾次,但仍然沒有人的氣息。總在來去匆匆忙著,偶爾把車開到大路邊上,信步走進這曲曲彎彎的小街巷中在攤上吃幾口小吃,看看街景,卻又像個遊客,渾身的不自在。這座古城在臨近的北京那巨大
影下,早已失去它的任何旅遊魅力,因爲它的一切都不過是北京的微縮模型而已。當現代化陣陣逼近時,它也在蓋高樓,拆胡同,新舊混雜,面目全非,似乎它的新它的舊都不值得局外人不遠千裏一看。只有在這兒留下點滴足迹的人才會這樣閑逛,那模樣和架勢一看便知是外人,與周圍提籃騎車奔生活的本地人格格不入。這樣走木到百十米自己便覺得無聊,于是落荒而逃,鑽進汽車中,望著那一圈舊城。
如今的延壽裏怎麼變得如此破舊肮髒不堪入目?才十六七年的工夫 它是古城裏最古老的胡同之一,清代的山東會館、巡撫公館、報社和調堂排列左右,那大大小小門樓怕都有二百年曆史了吧?剝落朽敗的漆門,雜草搖曳門樓瓦頂,十六七年前還沒有這樣慘不忍睹。那時的街上也沒有這些一個接一個的小山包似的爐灰堆和垃圾堆。可能是面臨著拆遷的緣故,人們不在乎這些了,可以毫無尊嚴地活幾回了,倒省卻了不少麻煩去打掃。
可它當年不是這樣。北河當年不是這樣的。那時的北河,就像窮人家的!日服,雖然洗得褪了
又補上了顔
木一的補丁,可它幹淨,還算
面,透著一
子貧賤不能海的窮志氣。回想起來那會子的小街小巷,仍然讓心裏充滿一縷縷清懶的陽光,很樸實很溫存。而眼下的小城,散落的幾座現代式大樓似在吐著豔麗而寒冷的光芒,陋街革戶則一片凋零黯淡。據說這是經濟起飛時的必然景觀。北京那些給外
人看的地方自然收拾得外表光鮮,窮街僻巷雖也有蚊蠅出沒,但總能遇上個迎
慶、慶“五一”、賀“七一”的衛生大檢查,總能有人去噴一陣子葯
強行突擊一遍,還算過得去。而北河的小城背巷則似乎連北京那些外人罕至的小胡同的福氣都沒有,只能等著自生自滅。
好像還是1975年,方文海進城來父班上旁聽的時候。他那副憨頭木腦的樣子很不招後母待見,還有那三個弟弟,沒人給他好臉
。
一到吃飯,後母就會叨叨:“每月三兩油,半斤肉,仨兒子還不夠,再來個壯漢子,真要活活兒吃死我。明兒個幹脆把我殺了,耗油,拆巴了我炖骨頭湯喝算 四個半大小子,一個大老爺們兒,一天這三頓飯可真讓我犯怵。”
文海知趣兒,便不敢吃菜,也不敢吃饅頭,只死啃窩頭和鹹菜。父塞給他半個饅頭:“吃呀,怎麼老怵窩子呀?這也是你的家!”
後母又會尖聲叫起來:“文海呀,你再這麼客氣,不是跟罵我一 我不也算是你?我沒什麼文化,大道理不懂,可我懂一條,那就是虧了自己也不能虧待客人。”
父聽了會一扔筷子:“行了,說多少次了,文海他不是客人,是自己家的人,誰再說這不中聽的話,我跟他急。”
後母沈著臉悻悻地說:“對,不是客,是主子,你還讓我怎麼著?是他不吃,難道要讓我跪下求他吃不成?”說完便委屈地進屋去哭訴,“這叫什麼事兒呀,當後
就該死不成?!”
三個弟弟趁爸爸不在,就會欺負他,學他的鄉下口音,“列列個(昨天)俺娘捎山葯豆兒(土豆)來啦!”令文海無地自容。
班上的學生也這樣取笑他。
文海一氣之下幾次想像小時候那樣睹氣一走了之。可他又舍不下在城裏念書的好機會,雖說城裏的學校也不好好上課,可在這樣的學校裏開眼多了,心裏覺著亮堂。他咬著牙,堅持著。城裏的孩子不肯學,他學。堅決不能走,再走,就別想再回家來 他有一身的力氣,手也巧,就把家裏的活兒包下來了,挑、拉煤、蓋小廚房、搪爐子,一天不擡閑兒。即便這樣,後
還是不滿意,仍在冷言冷語。文海只能向父
哭訴:“我怎麼不好了,讓人這麼看不起?”父
無可奈何地說:“你沒毛病,他們娘兒仁也沒毛病,怨我,都怨我,是我做下的孽。我,我也是沒辦法。你娘那個人,過不到一塊兒!”父
總算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文海輪流住到李大明和呂
家去,這兩個人功課好,能幫幫他。
文海在這條小胡同裏一住就是半年,大明的母像待
兒子一樣待他,甚至用大明的
服把他打扮成個城裏學生模樣。每天和大明一起上學放學,有時恍館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城裏的人一樣。每天與城裏的學生一起上學,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自己的父
上課,聽父
毫無感情
彩地問他:“方文海,peach 的複數是什麼?”他發現自己一點不比這些學生差。只是命不如人家。如果當初父
沒有甩了母
,這裏的一切就都是屬于自己的了,就會跟城裏的孩子一樣,甚至會成爲學校裏的拔尖學生,當上學生幹部,像大明和呂
他們那樣開會,過團組織生活,搞文藝演出。
城裏的孩子,如果把他們全像自己一樣扔到農村去,讓農村的孩子都從小生長在城裏,他們不會有什麼不一樣的,木一樣的是命。中有太多太多的農民,太苦太苦的農村孩子,他們注定無法與城裏的孩子有一個共同的起點,即使有少數孩子千辛萬苦地奮鬥出來,也注定像第一代移民美
的華人一樣,絕大部分僅僅成了階梯,爲自己的第二代搭個臺階,留待子女們過上名副其實的好日子。這是多麼不公平。一張出生證、一個戶口,讓你從一生下來就原地自生自滅,農村人進不了城,小城市的進木了大城市。
可文海本該是北河城裏的一員,僅僅因爲父母的一場婚變,淪落到了那個小山……
孽緣千裏第四章 慾念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