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玉睜開眼睛。渾身皮膚麻蘇蘇的發癢,像是有無數小蟲子在爬。思玉知道這是意識在一點點地回複到內。空氣中還能聞出硝煙的焦臭味,夾雜了彌漫不去的血腥氣。太陽卻是出奇的好,在她躺著的這塊稻茬地上,在日本鬼子用炮彈炸出來的一個大彈坑邊,居然有一株小草長得蓬蓬勃勃,秋風中微微搖曳著,把一朵金黃
的圓圓的小花送到她眼皮子下面。透過陽光,花瓣薄得恰如一小片皮膚,可以看見瓣中更加細微的絲絲縷縷的經絡,生命的信息便是從這些經絡中傳遞上來,花兒才能夠開得這般
豔柔嫩。
思玉試著動動手腳。四肢沒有感到什麼不妥,似乎她並沒有受傷。不受傷怎麼會躺在這裏的呢?她心中有些奇怪。她欠起身子,想看看周圍的情況。腦袋剛一擡起來,天昏地轉,無數鋼針一齊在腦中猛刺,連帶著腹間惡心難受,她一側臉,喉嚨口“嘩”地一聲爆響,噴射般沖出大片的穢物。她趴伏著劇烈喘息,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終于又一次昏暈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她先躺著不敢動,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擡上去,在腦袋頂上一點點摸索。她摸到一片發硬的血癡,四周的頭發也沾了血,硬硬地糾結在一起。但是她還有意識,手腳能動,也能夠思想,這說明腦子裏面沒有受傷,只是表皮被彈片擦破了而已。之所以一動彈就暈眩,就噴射樣嘔吐,不過是腦袋受到劇烈震蕩的後遺症罷了,她在部隊當的是衛生員,這一點點常識還是懂的。
她在手能夠著的範圍內,抓找了幾團被炮彈炸翻的稻根,一手托了自己的後腦勺,一手見縫針地將稻根塞填到腦袋下面。她做得極緩慢,小心翼翼,生伯弄得不好又會昏暈過去。她喘著氣,頭昏眼花,汗
把內
弄得
漉漉的。墊進兩團稻根之後,她終于不擡頭也能看見周遭的一切了。她左邊是個趴著不動的日本兵,胳膊很別扭地朝後面彎曲著,背後心窩
有一大攤血迹,血迹的顔
還很新鮮,說明戰鬥剛剛結束不久,她昏迷的時間並不很長。右邊的屍
是自己人,從
服上可以辨認出來。猛一看他的臉,思玉嚇得以爲是撞見鬼了,臉上花花綠綠汙糟不堪,有一點一點黑
的東西在蠕動不停。思玉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細看,發現他的肚腹已經被彈片炸出一個窟窿,臉上花花綠綠的穢物是炸飛起來又濺落在臉上的肝腸膽胃,黑
蠕動的東西是趕來努力加餐的蒼蠅。思玉心裏又一陣泛動,她趕緊閉上眼睛。
之誠呢?最後一眼看到他是不是在這片稻茬地裏?她記得他右肩挂花了,她趕去給他包紮。那時戰鬥正在膠著狀態,日方炮火十分猛烈,軍部隊
于劣勢,被炮火壓得齊嶄嶄趴著不能動。之誠的皮膚摸上去滾燙滾燙,一雙眼睛紅得滴血,說明他心裏的焦灼已經到了極限。思玉對他說:“你右肩挂花,不能打槍了,我扶你撤下去吧。”之誠狠狠瞪她一眼,幾乎是不屑一顧地把她搡開。在她的印象中,之誠是個好脾氣的人,他還從來沒有對她發過態度。思玉不聲不響爬開,給別的傷員包紮去了。她
諒做營長的之誠,她自己心裏也燒著一把火,爲他們這次反秋季掃蕩的出師不利。後來,她耳朵裏聽到炮彈飛過來的尖銳嘯叫,她還是個新兵,不知道如何從聲音中辨別彈著點和掩護自己,眼見得被炮彈炸起的泥
飛濺起來遮蔽了天空,隨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想之誠他們一定誤以爲她已經死去。戰鬥激烈時沒有人會去顧一個死人,這是規則。
此刻部隊撤到哪兒去了呢?從身邊的日軍屍來看,敵人已經沖上了這片陣地,卻又得到了我軍的狠狠回擊。到底誰勝誰負?她躺在這裏竟是永遠不能知道了。對年輕的、熱戀中的思玉來說,我軍勝負居然是比生死更讓她擔心挂念的事情。
在這時候,她忽然聽到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她把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細縫,嚇得慌忙又閉上:來的是幾個穿黑軍服的僞軍狗子。他們在陣地上走來走去,尋找日僞軍的屍,叫後面跟著的民夫拿擔架擡走。她很遺憾來的不是
軍方面的人,是之誠他們就好了,她就能得救了。
腳步停在她面前。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大叫:“快來看,這兒還有個女的!”緊跟著,那人一腳狠踢在她的身上。她感覺頭上凝固的傷口迸裂開來,血流重新湧出,熱熱地、癢酥酥地順腦袋流淌,眼前金星直冒,而後歸于一片黑暗。
她第三次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到了冰涼的木板上。
靠牆放在窗口下,窗戶裝著鐵欄杆。
對面是門,門的上半部有一方玻璃,外面的人隨時可以通過玻璃監視房內動靜。
她明白這是什麼地方了,一定在她昏迷不醒的時候,那些僞軍把她送進了監獄。現在她的身份是一個囚犯。
是哪兒的監獄呢?海陽城裏的嗎?那麼娘知不知道她人在這裏?離家幾個月來,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她的家,她的娘,她房中那些散發出悠閑和富貴氣息的花梨木家具。現在是秋天,爹沒死的時候,娘到這個季節便開始忙著腌火灌香腸。後來家裏窮了,娘腌的是鹹菜和蘿蔔幹。鹹菜碧綠,蘿蔔幹金黃,一冬天全家人靠它們下飯。如果把它們切碎了拿油一炒,再撒上蒜花,那就香得多遠都能讓人流口
……
思玉的肚子咕噜咕噜發響,她很餓。她的消化系統沒有任何損傷,饑餓是正常的感覺。她閉上眼,盡量去想與吃飯無關的事。這時她聽到走廊對面的房間裏有喝叫聲和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啪啪的聲音。被打的人像是毫無反應,這就激起了打人者的憤怒,有人聲嘶力竭地一連聲喊:“你說不說?你說不說?”鞭子落下的速度更快,啪啪聲穿過走廊鑽進思玉心裏,她哆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蜷縮起手腳。
終于她的門被打開了。她先以爲有人要進來對她用刑,像走廊對面房間裏的那個人一樣。她不管不顧地死死閉住眼睛。誰知進來的人走到她邊輕輕喊:“三小
!三小
!”
聲音很熟,她一下子睜開眼睛。她幾乎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是家裏從前的廚子得福。
“輕點!別對人說你認識我。先吃飯吧。”得福把一份牢飯放在她邊,又變戲法似的從貼身
袋裏掏出一只鹹鴨蛋。
牢飯是一碗老陳米飯,黴味撲鼻,又煮得半生不熟。一碟豇豆也是煮出來的,煮得太爛了,聞出一
爛熟味。思玉慢慢坐起來,頭還有些暈眩,卻是沒有了針刺和惡心的感覺。她端了飯,挑去看得見的兩顆老鼠屎,大口吃起來。
得福歎口氣:“我以爲三小吃不來這種飯。”
思玉嘴裏含了米粒,嗚噜嗚噜地說:“在部隊上吃慣了。”
她沒問得福怎麼會到監獄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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