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玉一步閃進大門,隨手在背後將門關死了,靠在門板上,呼呼地喘著大氣,高聳的脯子一起一伏。
心碧聽見動靜,迎出去一看,嗔怪道:“十八九歲的大姑娘,瘋瘋癫癫的!走路就走路,慌成這個樣子幹什麼?”
思玉喘著氣說:“是錢少坤……”
心碧就一驚,追問:“他做了什麼?”
思玉說:“他在巷子裏攔住我,問我願不願意到他的縣公署裏做事,我說我只想當個老師。他就上前抓我的手……”
心錦聞聲也出來了,這時嚇得臉發白,一只手直拍
口:“我的天爺爺,那個老
鬼竟把主意打到我們思玉頭上來了!可怎麼得了?他是個縣長……”
心碧記起有一天錢少坤坐在敞廳裏跟她說話,思玉正好在天井裏做事,被錢少坤一眼看了個准。她當時心裏就有點發毛,果然姓錢的還是不肯放過思玉。
“該碰到的總是躲不掉。”她參禅似的說了這麼一句。
思玉看起來也是留不住了。前些日子思玉說是要到之誠的部隊上當女兵,她不肯,還發狠說了些嚇唬思玉的話。如今怎麼樣?事隔不多久,她竟是要自動地把女兒送出門去。只怪思玉長得太好,女孩子長得好了就容易惹禍。
心碧不敢耽擱,連夜替思玉收拾了一個包袱,第二天雇了黃包車,自把她送到冒銀南家中。她要冒家派人護送思玉到之誠的部隊。思玉天生一個快活的
子,臨別前摟住心碧的脖子說:“娘,我怕是要等打完了日本人才回來呢,你在家裏千萬別惦記我。”
心碧心裏想:這是送她打仗去呢,戰場上的槍子兒不長眼睛呢,是的的確確的生離死別呀,她怎麼就沒有丁點害怕?心碧多多少少有那麼點不快,強忍著沒有流露出來,只一再地叮囑女兒要當心,要留神,要活到回來見她的一天。
心碧回家的時候,先彎到薛暮紫的診所裏,興味闌珊地坐了好一陣子。兒女們都一個個地大了,大了的都接二連三離她去了,她覺得身邊空得發慌。她現在越來越需要薛暮紫的撫慰和溫存,哪怕只面對面地坐一會兒,聞一間他診所裏苦絲絲的葯味兒,心裏也會平和熨帖許多。
一天夜裏,心碧從她睡覺的上房裏聽到大門被人敲響了,笃笃笃,啄米似的。她想喊桂子開門,略一轉念,還是自己披了
服起來。
月光如,院裏的一切影影綽綽,聞到一
清涼的夜露的味道。心碧邊走邊想:會是什麼人深更半夜找上門來呢?她側身靠在門板上,耳朵貼了門縫,聽到外邊有一個人的腳步來回輕輕走動。她問:“是誰?”那人一下子撲到門上,小聲而又急促地說:“是我,王千帆派我來的。”
心碧的心咯噔一跳,千帆無事不會派人進城來冒險,這麼說,是绮玉她……心碧只覺從肩窩到指尖一陣酸麻,差點兒連抽開門闩的力氣也沒有。外邊的人聽她在裏面手忙腳亂,就壓低了嗓門說:“董太太,你不用費事開門了,千帆讓我告訴你,绮玉病得很重,想請你去看她一看。”一陣翻卒的聲響,那人從門縫裏塞進一根搓成香煙樣的紙撚兒:“這上面是地址和接頭的口令。我不多耽擱了。”話才說完,心碧趴到門板上聽,外邊已經沒有了一絲聲響。
有一瞬間心碧手指哆嗦得厲害,怎麼也剝不開那個搓得結結實實的紙撚。後來她幹脆不剝了。她把紙撚握在手中,低垂了頭,孤零零地站著。月光慘白,連她腳上的一雙青布鞋也照成白的了,像是死了人才穿的喪鞋。她望著自己的鞋尖,心裏想哭,又有點想吐。她想绮玉怕是不行了,她的第二個女兒也要死了。她身子一陣陣打顫,發瘧疾似的,直想不管不顧地躺下來歇上一歇。
不不,她不能躺,她不住聲地對自己說。不能躺,躺下怕就難起得來了,可她的绮玉還沒有咽氣,在等著見娘最後一面。她無論如何要趕著去,要讓绮玉死在娘的懷裏。
她一手扶著院牆,支撐著走到薛暮紫臥室後窗根下。做醫生的睡覺很靈醒,她輕輕在窗格棂上敲了兩下,暮紫已經應了聲,並已一下子猜出了是她。心碧把事情一說,薛暮紫即刻答道:“我陪你去。你先自放寬了心,绮玉只是病重,未必就沒有了救,或者我能夠撿回她一條命呢。”
心碧不再說什麼。事到此時,她已經穩下心來,把該做的事情一樣一樣想得清清楚楚。她穿過天井回到上房,從枕頭底下摸到一串鑰匙,轉到後,借窗口漏進房的月光打開一口箱籠,探身進去,摸了好一會兒,摸出錫箔紙包著的一小包東西。這是家中僅存的幾段老山參,還是當年濟仁留下來的。她想或許绮玉能用得著它。她又摸出幾塊銀元,一枚很有點分量的純金戒指,和山參一並收在貼身口袋裏。銀元手頭只有這麼幾塊,若臨時不夠用,戒指能換得到錢。而後她出門到後院心錦房中,叫醒了她,輕言慢語地把事情說給她聽。她不敢說績玉病重,只說病了,托人請薛先生去看一看。雖則如此,心錦也慌得不行,一疊聲地催心碧快點動身。
與此同時,薛暮紫已經收拾好一個醫包,把估量著能用得上的針、葯什麼的都帶了一點。那個寫有地址和接頭暗號的紙條,薛暮紫看過之後就燒掉了。兩人等到天亮開城門的時候,頭一個就出了城往鄉下奔去。
一路上七問八問,趕到绮玉部隊的駐地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心碧和薛暮紫被人帶著,在村子裏左拐右拐,最後停在一間黑乎乎的茅屋前。茅屋門框極矮,心碧這樣小身材的女人也要低了頭才能進去。一
蟲的酸腐和冰涼的氣味撲鼻而來,雜合了陳年稻草的黴乎乎的腥臭,心碧忍不住扭過頭去。她先是看到窗臺上一盞用破瓷碗做成的菜油燈,順了燈光勉強照亮的範圍往下看,地鋪上有一個破爛棉絮裹出來的人形。心碧剛想過去,旁邊的黑影裏忽地聳起一個人來,呐呐地喊她:“娘……”
心碧冰冷冷地說:“千帆,你喊我什麼?”
千帆垂了手,努力解釋:“這兩天城門口新添了日本人的崗哨,派出去的人好不容易才混進去,趁黑摸到你門上。”
心碧厲聲喝道:“再早幹什麼了?”
千帆答:“再早不知道她會病成這樣。衛生員先說是受涼發熱……”
心碧擺擺手,不讓他再說下去。她慢慢地跪俯下身,掀開绮玉身上那破得不能再破的爛棉花被子。棉被邦硬而又
,觸手粘乎乎的,異味沖鼻。心碧心裏酸楚,喉頭哽咽。一個漂漂亮亮的大小
,居然心甘情願跑到新四軍隊伍裏受這種罪,她到底是爲千帆呢還是爲打日本呢?心碧實在弄不清爽。
燈光很暗,依稀看到一團散亂的短發,一個尖削的下巴。薛暮紫伸手從窗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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