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劉璋被此起彼伏的啼喚醒。覺得額頭疼得厲害,一摸,發現冒起一個大包,大約碰門碰得嚴重了。他便出門去找校醫,順路到“教工之家”吃早飯。
家家戶戶都在門口升爐子,貓著腰使勁扇風,煤煙亂滾。各家的也放出籠來,在壩子裏漫步唱歌。一個搞不清是老師還是家屬的婦人在門口放嗓大罵:“哪個不要臉的東西——偷我冬瓜!我是蓄了一個多月的呀,吃了不得好死呀!”。
校醫沒有散瘀消炎的葯,給劉璋抹了一點菜油。搞得他的額頭凸起之外,又亮晃晃的。
是開學行課第一天。有課的老師解下圍裙,夾著書和備課本往教室走,劉璋上午三四節有初二兩個班的育,卻不知如何准備。吳成讓他去問衛麻子——衛麻子兼管育用品。衛麻子說:“育課有什麼好准備的?我們曆來都是發球給學生打。最多走一下隊列,做做廣播。要熱鬧的話,就讓學生拔河,或者賽跑。這些你還不會?”
劉璋凸著亮著額頭去上育課,學生直發笑。本來他想走一走隊的,這下只好免了,把半框籃球發給學生。學生們雀躍著,做堆兒打球去了。劉璋坐在球場邊看學生玩。
雖已立秋,太陽還是曬人。球場邊的桉樹上,蟬在銳聲嘶鳴。場盡頭,立著一個草垛。草垛上支一根竹杆,竹杆上晾幾件服。黑黑瘦瘦的學生們在場上亂跑。
地上的影子一會兒長,一會兒短,時不時攪成一團。
學校四周,群山連綿。躶露的石頭夾在稀稀拉拉的灌木叢裏,在陽光下發著灰白的光。山頂一幅一幅的小樹林,象是大山長的幾撮綠頭發。
坐了一陣,甚覺無聊。遂起身信步而往,走出球場之外,來到坡下一片溝垅雜亂的菜地邊。菜地裏有五六個男女在挖地,栽菜,淋糞。菜地邊緣是一條小河。河邊立著兩三個釣魚的人。忽聽人招呼他,一看,是昨天煮飯的王超群——她在栽白菜,跟在她後面淋糞的是花白頭發陳由。
“你們沒課?”劉璋問。
“上午一二節,已上過了。現在抓緊時間把菜種了,下午老陳還有事。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劉璋說:“我上育課,學生打球,我隨便走走。你們的地就在這裏?”
“這是我的地,老陳的地在那邊。”王超群指一指不遠一塊挖了一部分、尚未種上菜的地說。又悄聲:“你的地就是她種的那塊,”嘴往一個正在淋糞的婦女一呶。劉璋細看那婦女,認出是衛麻子的老婆,衛麻子老婆直起腰來,顯然也早認出他來了,眼光在他身上停留一下。劉璋朝她笑了笑。然後轉頭對王超群感歎道:“看來我還是得學會種地了!”
“怎麼不是。我們初來這裏教書時,何曾會種地。老陳他跟你一樣,是純粹的城裏人,更是不會。現在都是種地的好手。以前都是學別人種著消遣,現在卻是離不開了!”
“郭玉蘭她也種地?”劉璋有些好奇地問。
“她有地,只是不常種——有人給她種。”
陳由淋糞淋過來了。王超群說:“老陳,你還沒和劉老師說過話吧?劉老師,老陳和你還是大學校友哩!”
劉璋問:“請問陳老師是哪個年級的?”
“**屆,一畢業就分到這裏了。”王超群代陳由回答說。
陳由淋完桶裏的糞,一聲不響地挑著空糞桶走了。王超群繼續栽菜。劉璋回到球場,還未下課。學生們要他也上場打球,他怕打得不好惹學生笑話,就推說頭痛,不想打。坐在一邊看學生,一直到下課。第四節給另一個班上時,如法炮製。
上午就這樣混過去了,雖然沒有做什麼,仍舊覺得累。他想,初次上課就是這個樣子的。
下午衛麻子叫他領錢,領了兩百塊。衛麻子說這個月的錢只發他一個人,是費了大力才湊齊的。劉璋感激不盡,直說謝謝。領錢時衛麻子捉了三只小送給他,讓他喂著生蛋(順便給了一點碎米)。還叫他在學校讀書的兒子,幫他用爛蘿蔸在門口做了一個窩。窩和大家門口的一模一樣,象個碉堡。劉璋擔心分辯不清,進了別家的窩。衛麻子的兒子笑著說:“聰明得很,只要你喂了它,在窩關一晚上,它就曉得回來。就象是你屋裏的人一樣。”劉璋半信半疑,蹲在門口一把又一把的用碎米喂,與們聯絡感情。
到道坎鎮上買了一點日用品,幾乎全是僞劣産品。肥皂發臭,拖鞋大約由廢舊塑料土法加工而成,穿上腳粘膩膩的,象赤腳踩著一口痰。交了一百塊錢給周世海(這一個月他當保管兼會計)做夥食費。
晚飯文果然釣了魚來吃。魚不大,也不多,熬了一盆魚湯。大家歡歡喜喜圍攏來,伸筷去盆裏撈魚吃。吃魚是不能分神的,所以大家都不說話,仔仔細細把小魚吃成一堆白骨。然後喝湯,個個喝得一腦門熱汗。一直沒露臉的鄧之勤也來了,他是教物理的,三十多歲年紀,一副八字眉,看上去苦巴巴的。但他喝了不少的湯。
飯量更是奇大,仿佛就沒有擱碗的時候。文忍不住開他的玩笑說,一定是暑假在家裏被老婆當長工使喚了。他也不回嘴,只顧吃。
晚上周世海約劉璋到教導主任李一中家打麻將。周世海提了半口袋蛋,劉璋還以爲他是給李一中送禮,打時才知蛋是作賭本的。人人都准備得有蛋。
劉璋說他沒有蛋,李一中說無妨,折算錢也行。一個蛋三毛錢。原來他們都知道劉璋領到了錢。
在坐的還有車站的白調度,供銷社的孫主任。白調度是李一中的家,孫主任是白調度的舅子。他們也隨俗,用蛋和老師們賭。
劉璋坐下,有板有眼地摸牌。白調度感到很奇怪:“剛出校門的學生,也會打麻將?”周世海說:“會打麻將有什麼好奇怪的,不會打才奇怪。劉老師他又沒生活在真空裏。”劉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這人,一向就不大高雅。”似覺不妥,又連忙補充說:“其實麻將裏面也有很多名堂,不然怎麼會吸引這麼多人?”
白調度又問劉璋是哪個地方的人,說他們站上有時也直發開往那個城市的車。
孫主任忽然嘴問:“你們那裏天麻是個什麼價?”劉璋說他沒有關心過,但他可以寫信回去問一問。于是大家都對這個話題發生了興趣,東一句西一句的,漸漸說投機了。最後商定如果那邊行市好,就由孫主任負責收購一批天麻,由白調度安排車子運出,劉璋回家找銷路,利益均沾。李一中和周世海也覺得這個計劃很好,李一中打包票說他可以說動吳校長准劉璋的假,育和勞動技術,隨便哪個都可以頂的。本來說起做生意,劉璋臉上還有些亮,但聽了李一中這話,便有些淡了。
就說起他新來乍到,得先熟悉課。又說他雖然沒有機會教曆史,但還可以考母校曆史糸的研究生,所以時間也是很緊的,這些事情也只有看機會了。
李一中的老婆在鎮上做服裝生意,她想托劉璋回家時捎點式樣新又價格便宜的服裝。劉璋答應幫忙。她就對劉璋分外熱情起來,不停地招呼他喝吃瓜子。
又打聽他的年齡,有女朋友沒有。周世海笑著對劉璋說:“怎麼樣,我昨天的話說得不錯吧?”又對李一中老婆說,她如果真想做媒婆,順便也撮合一個女朋友給他。李一中說:“你不怕犯重婚罪?”周世海說:“你還不曉得我們這種名存實亡的婚姻?一二十年裏也就是寒暑假在一起過過。這和打光棍又有什麼差別?”開始說的時候周世海還笑著,象在開玩笑,慢慢臉就不大對了,于是白調度說:“我說周老師,你爲什麼不學學陳由和王超群,來個婚外戀?”
李一中幹咳一聲。周世海說:“這也要看緣份了。誰好意思和陳由攀比?他那麼倒黴一個人,要不是有王超群,他恐怕早就立不住了!”
李一中老婆小聲對劉璋說:“他們一直同居。”劉璋說:“我是覺得他們關糸不一般。難道他們沒有自己的家麼?”
“王超群的愛人死了,女兒嫁了人,還有個兒子在外地工作。陳由嘛,情況複雜一些,一時也說不清楚——以後再說給你聽吧!”
當晚麻將桌上,劉璋開始輸了幾塊錢,後來贏回十幾個蛋。
散局後,李一中老婆給了他一小袋飼料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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