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永遠離開,再也不回來了。 春初的清晨是一片潤的靜谧,黃褐的毯子外,卻是一
冷凝的冰涼。 毛玻璃朦胧地散射著日出的清亮,室內冷氣的聲音則顫抖著死寂的聲響。俗豔的裝潢在 日光中開始褪
,像是等待白日鬧市的塵囂,緩緩覆蓋昨夜的恥辱及瘋狂。 三月七日,早晨八點半,我滿身疲倦地醒自高雄市希爾頓八樓的房間。 高雄和臺北不同,雖然一樣是車
馬龍,但街頭總有一種冷清的感覺。不到晚上七八 點,六和路左近就像停車場一樣地死寂。 我跟薇坐在河邊一家二十四小時的木瓜牛
店吃早飯。店裏除了我們,還有另一對穿著 卡其服的
中生。男生書包上滿是修正液塗鴉及七龍珠徽章,女生則穿了一條改短的黑
百 褶裙。 薇像是沒睡飽,默默地吃著土司,一句話也不說。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即感到些許 的暈眩。她穿著一條灰
的運動短褲,我腳上則是一雙四十五塊的黃
塑膠拖鞋;襯著街頭 的冷清,頗有一點禮拜天的感覺。 這幾天我倆跑得很勤,在小港葬儀社與半屏山墓地管理委員會中來回了十數趟,終于把 玟的墓地訂了下來。四十七萬,不含施工、法事、管理及風
鑒定。要是全算上,大概可以 在鄉下買塊地,臺南開間咖啡館,或者在臺北買個停車位。 順子的哥哥一向負責月光和狗的帳,前天在電話裏的聲音,似乎頗有爲難之
。好在昨 天詩聖四哥答應幫忙出十五,算是幫了大家一個大忙。 一切都搞定了。七天後開工,四十九天整完工,再隔一周下葬。堪輿師全程監工,並負 責找人念經。期間玟的遺
(已然火化)暫存于墓園的靈骨塔,等一切都弄好之後,再行 “進金”儀式。也就是說,一直要到五月初,玟才能入土爲安。 不知道天
裏的她,會拿一個什麼樣的態度來看這件事呢?她會眷戀這個世界嗎?會願 意留在塵世間,留在我們這些尚在掙紮中人的身邊嗎?或是毫不遲疑地,帶著喜悅及榮耀的 心情,投入另一輪回下的新生呢? 我真的不懂。生死之事,自古以來沒有人有權力知道。我們只能默默地看著逝者逝去, 默默地在心底沈澱對他們的回憶。像是每一個悄然反思的當下,終將成爲腦海裏遺忘的一 角。我的玟,我的詩聖,都將在我的心底遠去。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了。可以說是難過悲傷吧,但那悲傷的感覺卻是淡淡 的;或者說是遺憾吧,但找不到什麼可以遺憾的具
事實。只像是心裏的某一角被抽離了, 空空湯湯地,虛虛浮浮地,有種無所憑藉的感覺。 唯一真實的,或許只有那些完完全全地現實世界。不知爲何,我現在想到的,竟是這幾 天學校的課業、社團預定去基隆女中的公演,以及手上木瓜牛
的帳單。眼前浮現的,也不 是那些跟詩聖或玟在一起的場景,而是小光、希特勒和老二。 “凱,你在想什麼?”薇突然開口問我。 “唔……沒什麼,胡思亂想一番。” “所有的事都辦完了,”她緩緩地說:“你有什麼打算?想回臺北嗎?” 我搖搖頭。 “那你想多留幾天陪她?” “也不是……”我清了清腦中的雜緒,對她說:“我是想多留一陣子,但不知道要幹 嘛。” “那我們就留下來,散散心,說說話,把感覺穩定了再回去,這樣好嗎?” “嗯。”我點點頭,應了一聲。 她看著我,我則出神了一陣子。良久後,開口對她說: “你什麼時候要回去?” “加拿大?”她聳聳肩:“隨時都可以回去。怎樣?” “沒有……”我搖搖頭。 “說吧,沒關系的。”她對我淺淺地一笑:“想說什麼,就說出來。” “我有話,但是不想說。” “我懂的。”她點點頭:“我也不想面對。” “薇……”我歎了口氣,對她說:“我想,現在不應該是你我之間該怎麼樣,而是彼此 之間,都該……該……” “我知道,該去『怎麼樣』一番。”她接口。 “沒錯,你懂的。” “我懂的,”她說:“別去想這些事。該走的,自然會走,你要留也留不住。我想這樣 也好,除去了所有情緒式的依戀,讓大家再安靜中回憶,是現在最好的做法。” “所以……” “所以就別想那麼多了,”她對我會心地一笑:“小凱子和小薇薇一起去郊遊。玩完了 各自回家,有空打打電話寫寫信,這樣就足夠了。” “嗯,”我點點頭,牽住了她的手:“薇,出去走走,我們在路上聊一聊。” 南臺灣的晴空既高又遠,初春的空氣既清又涼。我們租了一臺摩托車,在高雄市到
遊 逛。 我們騎得不快,無目的的漫遊原本就不需要速度的幫助;風是和煦的,或者與我們的心 緒並不相配。但這都不妨礙此刻的漫遊,不影響此刻的穿梭與進程。 其實,我們都是想掙
的,但並不明白所要掙
的是無可逃避的現實,抑或是面對自己 不堪一擊的脆弱心靈。這是很矛盾的:我們需要喘息,需要一點對這幾天滯悶心情的解
; 但是這是有罪惡感的,我們無法回答那些關乎臨喪勿喜的自我指控。 我們不是莊周,踞箕鼓盆,作樂而歌,我們沒有那種境界。然而此刻我卻開始覺得釋然 了。不知爲何,迎著拂面的風,當著不急不緩的速度,我發現一切都不再是那麼混亂了。這 種感覺,就像正在清滌自己,淨化自己一般。 我還是難過如昔,但是,很突然地,我發現自己接受了。 是的,我開始接受了。玟和詩聖,我發現自己已經能夠正面地想起他們,讓他們的影像 從我腦海中浮現了。生生死死,我參不透,也不想參;我要做的只是去接納這件事,正如接 納自己上學期的成績單一般:很苦澀,但很清晰地知道那是必然的。 此刻我知道他們是不會再蘇醒過來的了。這不是誰的玩笑,死亡是嚴肅的過程,不容作 爲工具或目的。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就像詩聖出殡時臉上的油彩,那是一種形式,你不熟悉 也不喜歡,但是你接受它就是那個樣子。這讓我聯想到
劇臉譜,那不是你我的形象,但它 代表什麼卻很清楚。關公就是紅臉,曹
就是白臉。死亡的形象也是如此,死就是死,我們 雖然不懂爲什麼要作成那種奇怪的樣子,但它是可以被接受、被理解的。 我知道,我已經接受了。 正午的時候我們來到了左營。這裏有一個我小時候住過幾年的眷村,詩聖出殡那天晚上 我跟薇來過一次,但是三更半夜什麼也瞧不清楚;所以趁著今天人在高雄,再回來憑吊一 番。 那個眷村名叫“勝利新村”,面對蓮池潭,是左近十幾個海軍眷村中唯一的陸軍眷村。 門口有個大大的拱門,村子左右分別是一座土山與左營
小,盡頭是一個公立的“複興幼稚 園”。 村子裏頭還住著……
挪威森林第38章 凋零的春晨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