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紀》裏有一個神話說:那時,天下人的語言都是一樣。他們遷移時遇到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裏。他們彼此商量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爲要傳揚名……耶和華看到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就變亂了他們的語言,那城和塔都不得不停工了。人們就分散在大地的各。那城名叫巴別。意思就是變亂。(《舊約》創世紀第十一章。)
從那以後,人們總還在一再地重建巴別之塔,爲了顯示意志,爲了顯示榮耀,爲了傳揚名。自然,那幸福的天堂並不能夠建成,因爲它同時就帶來了“變亂”。
《金屋》講了一個現在到都在發生的故事,這正是野心勃勃的人們建造新的巴別之塔的故事。一個暴發戶回來了,蓋起了一幢金碧輝煌的小樓。這是從小被人唾棄的“狗兒”楊如意的複仇方式。這座“金屋”就蓋在村民們的脊梁上。爲了炫耀,爲了仇恨。這座金屋似乎聚集了扁擔楊所有的陽光和目光。這座藏
的金屋使所有恬然自足的農家瓦舍一夜之間變成了黯淡的地獄,扁擔楊所有的男人在女人眼裏都變成了廢物。所有到過金屋的人,在精神上都崩潰了,所有迷戀于金屋的輝煌的人,在心理上都陷入了黑暗的深淵。麥玲子守不住她的小小代銷點了,終于神不守舍而失蹤;來來變成了徒有慾望的
變態者;河娃林娃兄弟也往
屁
裏打
而铤而走險;春堂子更因無法忍受靠他家裏那頭種豬配種掙下的幾個錢娶媳婦而自殺了……這自然是一群易受誘惑的年輕人。然而即使那位老
巨猾功高德彰的老村長楊書印,也終于被打敗了,當他到過金屋之後,竟鬼使神差地當衆撒尿了,而老族長瘸爺也終于“自挂”金屋門了。
“金屋”帶來了變亂和災難。或許可以說這是老的生活和生活方式在“新的生活”面前不知怎樣作出反應的驚慌失措,一種傳統、一種古老悠久的傳統文明在面臨唯金錢物質至上的“唯物”時代到來之時徹底的潰敗。如果是這樣,那麼人們將用唯物主義的嘴宣告,根本就沒有什麼心靈、精神,沒有什麼道德,因此也無所謂有什麼犯罪和罪孽。只有饑餓的人口,只有慾壑難填的肚腹。人們因此將摧毀一切神聖的東西,在精神的廢墟上建起金屋,造起巴別之塔,雖然這高塔也不會建成,和從前的那座一樣。
在不義的、唯物或唯利是圖的人類眼裏,還有什麼比手中的貪錢更爲真實可信麼?如果人類抛棄了虛幻的唯心的心靈或精神,就是說,我們不再以神存在爲媒介建立我們人類之間的普遍聯系,不再以神
存在爲根基建立人與大地宇宙的聯系,而僅僅以金錢建立我們的存在和人們之間的聯系,那又會怎麼樣呢?如果我們失去了對一切神
存在的“信”、“望”、“愛”,而唯信唯望唯愛金錢,那又會怎麼樣呢?如果我們在如此真實可信的金錢之上建立我們人類的通天塔,又會怎麼樣呢?
人們已在受到這更真實的“理想”的誘惑。在李佩甫所展示給我們的扁擔楊這個小小的世界中,人們對此充滿向往、恐懼與仇恨,然而卻沒有對“新生活”的愛。人們只有一種占有慾的向往,一種不能占有的仇恨,和一種不曾占有的恐懼。麥玲和來來都徒然地只有向往,只有慾望。林娃兄弟卻充滿了不能占有的仇恨,以至要拼刀子賭博和以殺人綁票要挾。村長楊書印也充滿了不能占有的仇恨,不過他是笑裏藏刀,企圖以權殺人或借權殺人。而扁擔楊的一老一少,瘸爺和小獨根,則是不曾占有的恐懼之象征。這一老一少也許代表了更爲普遍的心理傾向。金屋是一種重負,壓在扁擔楊的心頭。物質財富的誘惑,使人們發生了嚴重的心理錯亂。對不曾擁有過的壓倒一切的金錢的恐懼,以精神病的形式出現了。三歲的嬰孩小獨根在夢中無端地突兀地說出,“楊萬倉回來了!”人們對此神經質的呓語驚恐萬狀。小獨根的呓語正是村民們內心恐懼之象征。瘸爺出之于對本族命運的擔憂查閱族譜,在遠祖的“脈線卷”上查到了“楊萬倉”,然而在這個名字之下沒有任何記載,只有一個無法理喻的因而更生恐怖的符號“◎”。瘸爺和他的一族人就被這不可理解的未知的命運之恐怖所抓住了。
“金屋”不僅令人們向往,更使他們仇恨與恐懼。他們向往它,但因爲(也不僅僅因爲)不能占有而仇恨它,人們把扁擔楊種種災劫的降臨歸之于它的邪氣,而蜂擁齊上要仇恨地扒掉它,但是卻因爲恐懼,人們又不敢扒掉它。這邪氣鎮住了他們的手。老族長特地不惜血本請來滅災賜福的陽先生對這所
宅施行各種法術,也仍然無濟于事。人們生活在無力的仇恨、恐懼與屈辱中。
我們必須問一下,在扁擔楊的人們眼裏,一所新屋怎麼就會變成了邪惡的宅呢?一座舊房子由于它所包容的隱藏的世世代代的死亡、罪惡和罪惡的靈魂,可能就會“鬧鬼”,這所舊房子就會發出令人恐怖的聲音,顯示可怖的異象。而這所新屋之“鬧鬼”也是因爲它有什麼罪惡、不義和邪惡之包藏麼?佩甫著意描繪了這座金屋的輝煌的恐懼,作家使這座金屋在不同的時辰、不同的季節、不同的
調中反複呈現其各種異象,描繪了一種由無限的開門、錯綜的回廊、班駁陸離的
調所造成的無底的空曠的空間之恐懼。是的,這種恐怖感是從扁擔楊人的眼光裏才能看到的。如果這座金屋建在城市裏,在林立的建築群裏就像是一片怡人的田園風光了。然而在一片鄉村大地上,它就像一個不協調的怪物了。那麼金屋所生的恐怖是否是眼界未開的鄉野之人的愚見呢?
如果我們作這種肯定的解答就未免是所謂文明人所持有的據傲與愚見了。是我們對于人類築居和棲居這一活動的本質意義的無知。
人,這個大地上的流者,在他獲得了一個棲居之所時,他就獲得了一個根。棲居的房屋或住宅就是這個紮到土地裏去的根。通過這個紮到大地裏的根,他就建立了自身存在與大地萬物的永恒聯系。在建築了住宅的同時和地方,人就同時建立了廟宇。這差一點就是建立“宇宙”了。在佩甫的家鄉有一個古老的地方是“神垕”,“垕”就是中
神話和古老宗教中的女神後土。這兒也就是奉大地母
爲神的寺廟。(今日聞名于世的神垕鈞瓷,也許就是最初人類敬奉的後土女神或大地母
之化身。)住宅和寺廟在本質上是同一個東西。它們是人的庇護或守護。是人與天地神建立的一種共在。本質地說,每一座房屋都是一個宗教的大穹窿。只有在這裏,人才開始祭天祀地,埋葬並祭典祖宗。
築居和棲居這一活動于人具有真正的神聖的質。房屋對于人的意義,是一種天地人神共同存在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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