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李佩甫>金屋>第17節

《金屋》第17節

李佩甫作品

  

七十一

  有人說,假如你夜裏走進那座樓房,開始你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覺得樓上樓下都是紅紅綠綠的。繼爾,一陣yin風過後,你會覺得頭皮發麻,眼前的一切都變了。你發現你站在墳墓裏,一座很大的墳墓。白骨累累,yin風陣陣,周圍全是一片一片的墳墓……

七十二

  老狗黑子死了。

  它死在村東頭的麥地裏,死後頭還是朝著村口,兩只狗眼睜得很大。麥地裏一片蹄子印,到chu都是厮咬搏鬥的痕迹,一大塊麥苗被狗們踐踏得不像樣子。然而,狗們還是一群一群地在麥地裏臥著,趕都趕不走。娃子們一個個高高興興地跑到地裏去看,大遠就高喊著:“狗戀蛋了,夜黑晌狗戀蛋了!……”

  這不是“狗戀蛋”,“狗戀蛋”是生兒育女的事情(每年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騒情的狗們結夥成群的在莊稼地裏咬架,勝者就屁gu對屁gu幹那些繁衍子孫的大事)。可娃子們這次看到的是一群狗悲淒地圍著一條死狗。狗眼裏沒有那種騒情的喜悅,而是一只只勾著頭臥在死狗的跟前,身上帶著血汙汙的傷痕,那神情是很悲壯的。跑到跟前的娃子看清楚了,那死狗是瘸爺家的黑子,是村裏最老的一條狗……

  終于有人把瘸爺叫來了。瘸爺拄著拐杖站在黑子面前,默默地望著這只跟了他半輩子的老狗。天是yin著的,大地上一片銀白,可他的黑子死了,在雪夜裏被咬死了。老人能說什麼呢,他什麼也說不出來,蒼老的眼裏撲簌簌流下了一串老淚。

  亂了,一切都亂了。連狗都不安分了。黑子一向是很聽話的,它通人xing,從不偷咬人。多少年來,這只狗一直伴著他,無論白天黑夜,只要叫一聲,它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它是老人的伴呀!

  俗話說:狗不嫌家貧。黑子跟著他沒吃過什麼好東西。總是老人吃什麼,就讓它也吃什麼。在過去的年月裏,老人整年不吃一頓肉,黑子更是連根骨頭也沒啃過。可它還是忠實地跟著老人。冬夜裏天冷,它整夜偎在老人的身邊,聽老人默默地跟它說話。老人不管說什麼它都聽著,一雙狗眼也總是默默地望著老人,仿佛它什麼都知道,很理解老人的心。黑子對扁擔楊村是有功的。沒分地之前,它整日整夜地跟著老人給隊裏看莊稼。它在莊稼地裏走路很小心,從沒糟蹋過莊稼,它沒偷咬過莊戶人家的ji子,就是餓的時候它也不咬,它知道莊稼人喂活一只ji是很難的。它還跟咬死ji子的黃鼠狼鬥過,與偷吃糧食的老鼠鬥過……它爲扁擔楊村的農家人生下了一窩一窩的狗崽兒,狗崽兒一滿月就被人抱去了。開初的時候,它咬過,叫得很凶,後來慢慢就習慣了,很安詳地臥在那兒看著人們把它生下的狗崽一只一只地抱走。仿佛很樂意給人們做這些事情。它幾乎是被人同化了,長時期的喂養已使它失去了狗的野xing。那雙狗眼看人的時候是很溫和的,頑皮的孩子打它一下,或是把它抱起來撂翻,它是決不會咬的。仿佛它知道那是孩子,不懂事的孩子。然而,它似乎又很清楚它的職責。夜裏,只要有一點動靜它就“汪汪”地叫起來,引來一村狗咬,好叫人們提防著些。後來它老了,連獨自去田野裏跑一跑的興趣都沒有了,就寸步不離地跟著老人,一日日陪著老人熬時光……

  老人悲痛地在黑子面前的雪地上坐了下來,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黑子那僵硬的狗頭,喃喃地自語道:“黑子,你怎麼就去了哪?”

  滿身血汙的黑子僵臥在地上,兩只狗眼直直地瞪著,那冰冷的死亡之光令人發怵。老人試圖想把這雙死不瞑目的狗眼合上,可他合不上,那狗眼一直是瞪著的,他一連撫摸了兩次卻還是合不上,那麼,它還有什麼不甘心嗎?瘸爺長歎一聲,又喃喃地說:“黑子,閉眼吧。我不會叫人動你,不會。你跟了我半輩子,我決不虧你。我會好好葬你的,好好葬。”

  這時,老人突然發現黑子那直瞪瞪的目光裏印著那個令人恐懼的◎,那◎占據了黑子的整個瞳孔,像問號一樣地直射天空……

  老人的手發抖了。頃刻間,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有明白,就那麼默默地坐著。這個◎已經纏了他很久很久了,他一直費心熬神地想破解它,可至今還沒有找到答案。那麼,黑子眼裏怎麼會有這個◎呢?它是想告訴我什麼呢?難道世間所有的生靈都中了邪麼?黑子一定是爲著什麼才死的,它也怕這個◎,這個無法解開的◎,是的,那邪氣太旺了,連黑子都想和它鬥一鬥,以死相搏。黑子也和人一樣想護住什麼,護住那最珍貴的東西。它也認爲世間不該失去這些東西。是不是呢?唉,黑子呀,黑子,你敗了,你死不瞑目,你爲主人做了最後一件事,卻沒有留住什麼。因爲世事變了,你盡了力,卻不能挽回……你只有死了。臨死前你還想弄清世間的事,弄清那些叫你大惑不解的事。可你解不開那個◎,那個籠罩天地萬物的謎。你是在恐怖中死去的……

  黑子,你要告訴主人的,就是這些麼?

  瘸爺慢慢地站起來了。他仰望蒼天,嘴角微微地搐動著,臉上又一次出現了莊重、肅穆的神情。他仄歪著身子很吃力地把黑子抱起來,艱難地踏著雪往河坡裏走去。他在前邊走著,狗們、娃子們在後面跟著他,遠遠看去,很像一支送葬的隊伍。

  村裏一些年輕人看瘸爺抱著一條死狗,就遠遠地大聲說:“瘸爺,大冬天裏,狗肉可是大補哇!”也有的說:“瘸爺,剝了吧!這年月狗肉很值錢的……”

  瘸爺聽了,理也不理,徑直朝河坡裏走去。只是心裏頭像針紮一樣疼。人怎麼一個個都變了哪,連一點仁義都不講了麼?黑子跟了我半輩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不折壽麼?!

  瘸爺把黑子抱到了河坡裏,央娃子們回村給他拿了把鐵鍁,找一片背風向陽chu,十分吃力地在地上挖了一個坑,把黑子埋了。老人念黑子多少年的忠誠,還給它壘起了一個小小的“狗冢”,在河坡裏尋一塊半截磚在“狗冢”前做了個明顯的記號。爾後老人在河坡裏坐下來,兩眼失神地望著剛剛壘好的“狗冢”……

  沒有比狗更仁義的畜生了。狗們三三兩兩的在:“狗冢”前臥著,一個個匍在雪地上,頭沖著“狗冢”,那狗眼裏竟也淌著淚。

  娃子們冷雀兒似的站在周圍,好奇地望著瘸爺,誰也不知道瘸爺坐在雪地上幹什麼。狗已經埋了,爲什麼還不走呢?

  河坡裏很冷,娃子們漸漸地散了。只有瘸爺還在那兒坐著,周圍臥著一群狗……

  瘸爺自言自語地說:“黑子,我會常來看你的,常來。逢年過節我也會給你帶些紙錢。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雖是畜生,也是通人xing的。你去了,我的日子也不會久……

金屋第17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第17節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