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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第16節

李佩甫作品

  

七十

  村子突然有些活氣了。

  黑子家的帶子鋸很昂揚地響著,不知是修好了還是怎樣,反正不那麼難聽了,冬日的陽光照在村舍上,好似也有了點亮光。村街上,那條人踩馬踏的土路也顯得平展了些。ji們、豬們很輕松地在村路上覓食。來往的行人高聲地打著招呼,那笑呢,是很有些含意的。

  于是,一個驚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地在村子裏悄悄傳開了:

  “聽說了麼?鼈兒犯事了!說是已經抓起來了。”

  “喲,怕是罪不小吧?”

  “了不得,可了不得,聽說是詐騙幾十萬呢!”

  “老天哪!有恁多?”

  “說是五花大綁捆走了!……”

  “看來事兒不小,他糟蹋多少女人哪!”

  “早些時,鼈兒回來,我就看他臉se不對……”

  “怕是要崩吧?犯這麼大的罪。”

  “怕是要崩……”

  這消息是大碗嬸的兒子大騾從城裏帶回來的。他只說如意怕是要犯事了,那邊又查他的帳呢。大碗嬸狗窩裏放不住剩馍,也就慌慌地四下張揚開了。

  話說了不到一個時辰,村裏人便全都知道了。在田邊、地頭或是農家的小院裏,到chu都鬧嚷嚷地在議論這件事情。你說,我說,他說……忽然就覺得氣順了許多。

  午時,不知誰家放了一拴長長的鞭炮。火鞭像炒豆子一般“噼噼啪啪”響了許久,村街裏飄出了喜慶的硝煙味,鞭炮聲剛響過,又有人在自家院子裏高聲唱起梆子戲來,啞啞的喉嚨,粗粗的嗓門,一聲:“轅門外三聲炮……”唱得有板有眼。誰都明白這是爲了什麼,卻又不肯往細chu說,只有各自心裏明白。

  好事的大碗嬸像喜瘋了似的,在村街裏側歪著大片子腳tuotuotuo一趟,tuotuotuo又一趟,來來回回地走,一遍一遍地學說,竟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song前那像癟了氣的皮球一樣的大nai子一甩一甩的,連yi襟上的扣都沒系,大敞著懷就跑出來了。她那張灰灰的紫茄子臉上塞著塊大紅薯,走著吃著,吃著說著。有人的時候她少咬兩口,沒人的時候多咬兩口,糊糊粘粘的塞一嘴紅薯,噎得連話都說不清爽了。她腰裏也像是掖了根扁擔似的,song脯扛得很高,只見nai子忽閃。走了那麼幾趟,仿佛還不過瘾,終于忍不住跑到羅鍋來順搭的草棚前喊道:

  “來順,來順,你出來,我有話說哩。”

  羅鍋來順從草棚裏勾著頭走出來,笑著搭讪說:“他嬸,有啥事?”

  大碗嬸故意遲遲疑疑吞吞吐吐:“聽說,聽說……如意沒給你說?”

  “啥事呀?如意沒說,沒說。”羅鍋來順眨眨眼,慌忙問。

  大碗嬸很神秘地小聲說:“聽說如意犯事了,罪可不小哇!趕緊去看看吧……”

  羅鍋來順的臉立時灰了,只覺眼前一黑,勉強才穩住一口氣,問:“誰……誰說?”

  “喲喲,村裏人都知道了。快去看看他吧!去早了興許還能見上一面。晚了,怕是……”

  羅鍋來順tui都軟了,連聲問:“他嬸,他嬸,如意出啥事了……”

  “唉,別問了。去吧,趕緊收拾收拾去吧……”

  羅鍋來順最怕兒子做下犯法的事,做下犯法事就沒人能救他了。一時他也顧不上多問,便惶惶不定地收拾收拾上路了。是呀,好孬也得見上一面哪……

  下午,天快黑的時候,楊如意騎著摩托回來了。他像發瘋一樣騎著摩托“日兒日兒”地在村裏轉了好幾圈!然後又開慢速緩緩地在村街裏穿過,那神情像示威似的,目光橫橫的,最後,他在村街當中熄了火,就那麼挺身站著,冷眼望著村街裏來往的行人。

  路過的村人看見他,臉上挂著笑,問:“如意回來了!”

  “回來了。”他冷冷地說。

  “沒事兒吧?”

  “沒事兒。”

  “沒事就好。”

  楊如意狠狠地甩掉煙蒂,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

  再有人路過,還是這麼一套很寡味的話。問了。答了。這似乎很讓人失望,細看了也沒瞧出有什麼事的樣子,看來這鼈兒倒挺能穩得住,聲se不露的。人既然放回來了,那事兒是不會太大的。可轉過臉去,一個個又恨得牙癢,暗罵道:

  “雜種!”

  “雜種!!”

  “雜種……”

  這當兒,大碗嬸像是從牆窟窿裏鑽出來似的,突然湊到楊如意跟前,讪讪地笑著問:“大侄子,咋、咋……聽說你犯事了?”

  “犯事了。”楊如意冷冰冰地說,眼裏卻躥出一gugu的綠火。

  “聽說……事不小?”大碗嬸轉彎抹角地問。

  “不小!”

  大碗嬸聽出聲音不對頭,忙改口說:“嗯哪,我也是聽人家說……”

  “你聽說我犯啥罪了?”楊如意氣橫橫地盯著大碗嬸問。

  “誰,誰知哩。大家……人家都說你犯事了。我才打發你爹去看看……”

  “大碗嬸是好心哪!那我謝謝大碗嬸了。”楊如意不yin不陽地說。

  “好心不好心,都是楊家這一窩鼈孫!……咋,恁嬸子還有啥歹意?”大碗嬸撇撇嘴說。

  “大碗嬸沒歹意,只是嚇了嚇我爹。”楊如意乜斜著眼說。

  大碗嬸拍著tui倚老賣老地說:“恁娘那棒槌!我嚇他了?我嚇他了?那是你爹挂心你,不放心。日哄驢日哄馬,一個大活人還能叫人日哄住?!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shi鞋?叫我說,給你提個醒也好!……”

  “好。”楊如意淡淡地說。

  大碗嬸撞了個沒趣兒,心裏恨極,扭過身很松勁地走了。走著,嘴裏還不幹不淨地罵道:“狗不養驢不教那些貨,咋不用零刀割割他哩?!”

  楊如意yin著臉一聲不吭地看著大碗嬸走去。然後他回過頭來,慢慢地往家走。此刻,他眼裏的傲氣消失了,臉上突然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淒楚。他又看見了爹搭的小草棚,那草棚在高高的樓房旁邊搭著,顯得更加寒伧、狹小,簡直跟狗窩一樣。可爹甯住這“狗窩”,不願住樓屋。他吃了一輩子苦,到了該享福的時候,卻沒有享福的命。大冬天裏,一座樓空著,他卻住在外邊,還要費心地照看房子……爹成了個可憐的看家狗!

  楊如意覺得不能讓爹在家裏受罪了。老人見他的時候嚇壞了,渾身像篩糠似的抖著,一進門就一把鼻子一把淚地叫他的名字,見人就想跪……

  楊如意回到家裏,咚咚地跑上樓去,進屋把錄音機開到最大音量!爾後在強烈的音樂聲中爬上了樓房的最高chu,挺身而立,好讓全村的人都能看見他!

  天黑之後,楊如意竟然主動地到村長楊書印家去了。他一進院子便故意咳嗽了一聲,立時,正在害偏頭疼病的楊書印忽一下坐了起來,朗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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