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金屋第20節上一小節] 瘸爺潑命了!瘸爺光出脊梁來就是想跟這娃子潑命的。瘸爺不怕這娃子,這娃子是他看著長大的,這娃子也一樣在土窩裏滾過,小時也是用黑窩窩一口一口喂大的。現今他仗著有錢就能亂了規矩麼?瘸爺只是心裏寒,那高大的樓房就像是在他眼前矗著,銀光閃閃地映出一個巨大的◎,瘸爺突然覺得兩眼發黑,頭嗡嗡地轉,可他還是硬撐著,他要撐到最後一刻!
楊如意往前跨了一步,卻又站住了。他握緊雙拳,恨不得把這“老東西”扔到雪地上。後爹苦了一輩子,臨死還不讓他安生麼?
天太冷了,瘸爺的整個身心都要結冰了。他渾身凍得黑紫,臉像幹癟的紫茄子一樣抽搐著,一濃重的寒氣在他五髒裏遊走,而後全身的神經都像冰蛇子一樣地一點一點凝固。他幾乎站不住了,那條獨
冰棍似的木著,黑塔一般的身量歪歪地向一邊傾斜,壓在那根拐杖上。可他還是站著的,那只青筋暴凸的老手抖抖地指著楊如意,眼裏噴射著絕望的死光……
雪默默地下著,北風怒吼,天地間一片耀眼的冷白。周圍的人也都默默地站著,揪心地望著這位憤怒得快要爆炸的瘸爺,老人命都不要了,時刻都有倒下的危險!
老人太可憐了,天啊,你睜睜眼吧!
楊如意那逼人的目光一點一點地短回去了。他望著搖搖晃晃的老人,終于說:
“人已經請了,錢也花了。瘸爺……”
瘸爺抖動著身子,撐著一口氣,依舊是很強硬地說:“咋請來的咋請回去!我還沒死呢,按老規矩!”
楊如意扭頭看了看送殡的隊伍,默默地咬著牙說:“我要不哪?”
瘸爺“咚”地撲了一下脯,喊道:
“娃子有種,就從我身上踏過去吧!我看著你娃子從我身上踏過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說到這兒,瘸爺“咳”了一陣,身子斜得更厲害了,可他還是掙紮著大聲喊,“來吧,娃子,來吧!”
人群開始往前蠕動了,人們擠擠地往前湧著,想要上前扶住瘸爺……
楊如意用憐憫的眼光望著老人,此刻,他的心軟下來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從他的內心深發出來,他默默地說:“瘸爺,你太老了……”爾後,他緩慢地轉過身去,雙手一拱,對請來送殡的外村人說:
“各位,對不住了。族人都是很仁義的,是我楊如意不是人,禮數少了。既然族人願意幫忙,那就請各位回去吧。大冷天勞大家走一趟,得罪了。多多包涵吧。錢,我照付……”
來送殡的外村人一看這場面,也就樂得清閑,錢掙到手了,立時一哄而散……
瘸爺大手一揮,吼道:
“接過來!來順走了,咱要排排場場打發他。叫娃子看看,這世間還有仁義在!……”
村人們被瘸爺的凜然之氣打動了,一個個心裏熱乎乎的,說話間忽拉拉湧上前來,打幡的打幡,擡棺的擡棺,秩序井然不亂……
這是一個極其宏大悲壯的場面,是精神火炬最成功的也是最後一次燃燒。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加入了送葬的隊伍,連孩子也被這肅穆、神聖的氣氛鎮住了,悄悄地跟在隊伍裏走。一千多人的送葬大隊齊唰唰地走在雪地上,沒有人說一句話,默默地走著,默默地,默默地……
身穿重孝的楊如意被甩到一邊去了。沒人招呼他,也沒人理他。他簡直成了一個與此毫不相幹的局外人,一個被人遺棄的狗雜種!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眼看著這支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無聲的送葬隊伍從他身邊走過,走過……
到了墳地,待死人下葬後,全村人又在瘸爺的帶領下,莊重肅穆地去給死者添墳,每人捧上一杯雪土挨個去添,千百雙手在雪地上挖出了一個個土坑……他們要把羅鍋來順的墳頭添得大大的、高高的,好叫那狗兒看看“仁義”的力量,看看衆人的骨氣,看看這世間罕見的扁擔楊村人的壯舉!好叫後人們記住這次葬禮,記住這“仁義”之墓是怎樣壘起來的……
添了墳,村人們攙扶著瘸爺一個個散去了。墳地裏又剩下了最後才跟來的楊如意,他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墳前。
這天晚上,村裏沒有一個人到楊如意家去吃喪宴,也沒有人去喝他一口,吸他一支煙。連外邊的
戚們也受不住這樣的冷落,匆匆上路了。他們按瘸爺的吩咐,就是要讓這狗日的看看,不花錢也是可以打發死人上路的。只要有“仁義”在,錢是買不來“仁義”的……
瘸爺爲這仁義之舉一連發了三天三夜高燒!昏迷中,他眼裏還一直映著那個巨大的◎……
七天孝滿。瘸爺在病上召集全族的長者商量續家譜的大事。待人齊之後,他又打發娃子去把楊如意叫來了。瘸爺當衆對楊如意說:
“娃子,你爹去了。後事也都安排妥了。有一句話我得說:你本就不是楊家的人,家譜上也自然不能有你的名字。從今往後,你行事立人、好好歹歹都與本族無關。記住,你不是本族的人了。你……去吧。”
“帶肚兒”!
族人們都知道楊如意是“帶肚兒”,是他娘從北鄉帶過來的,不是楊家的種。過去人們認下了,那是爲他爹。這會他爹去了,情分也就了了。現在,楊如意不是本族的人了。瘸爺當衆明確地告訴他,你楊如意不是本姓本族的人了……
楊如意眼默默地閉了一會兒。牙咬了又咬,一句話也沒說。他是很想回到村裏來的,他在外奔波得太苦了,人們各樣的臉也都看遍了,他早就打了回村來的主意。他跟楊書印鬥的目的,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回到村裏來,在家鄉裏盤下個窩。人是離不開熱土的。可他總算把楊書印鬥垮了,那樣強的十二萬分精明的角
都被他鬥垮了,可他沒想到這塊土地是不容他的。族人,廣大的族人也不容他。到了這時候,他才曉得,扁擔楊村最厲害的人並不是楊書印,是這塊土地,還有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他們才是最最厲害的,再強硬的人在他們面前也是無能爲力的。這群常常受人欺負,吃苦受罪的人比城裏人有更可怕的地方……
楊如意不動聲地點上一支煙吸著,直到一支煙吸完了,他把煙蒂兒扔在地上,大腳一踩,說:
“我也正想找瘸爺呢。想讓瘸爺給村裏老少爺兒們捎個口信:有哪位兄弟想去塗料廠幹活,車在村口等著呢,月工資一百元……”
瘸爺慢慢地睜開眼來,翻翻眼皮看了看楊如意,問:“就這話?”
“就這話。”
“說完了?”
“說完了。”
瘸爺眼一閉,擺擺手說:“你走吧。”
楊如意看看瘸爺,又瞅了瞅衆人,似乎還想說一點什麼,可他搖了搖頭,大步走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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