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房蓋起的那天,建築隊的“頭兒”來了。這是個滿臉大胡子的年輕人,聽說過去住過監獄,但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面目,只叫他“頭兒”。他對楊如意說:
“這是我承建的第一百零一座樓。我告訴你,你雖然花了不少錢,可我沒有賺你的錢。這是我唯一沒有賺錢的樓房。這樓房是我設計的,是藝術,它跟世界上任何一座樓房都不一樣。不久你就會看出來,這樓房從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看去都有些新東西,你會不斷地發現新東西……”
楊如意問:“這樓能用多少年?”
那人笑了:“多少年?只要土質可以,誰也活不過它,一個村子裏的人都活不過它。你記住我的話,只要土質可以,它是不會倒的,永遠不會……”
在樓房對面的土牆豁口,露著一顆小小的腦袋,那是獨根。
獨根四歲了,滿地跑了,卻拴在榆樹上,腰裏拖一根長長的繩子。
獨根的一條小命兒是兩條小命兒換來的,也是楊氏一門動用了集的智慧和所有的社會力量爭取來的,生命來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貴。
四年前的一個夏天,獨根那六歲的和五歲的哥跟一群光屁
娃兒去地裏撿豆芽兒。鄉下孩子曉事早,很小就知道顧家了。地分了,沒菜吃。年輕的媳婦們下地回來總要捎上一把菜,那菜是從別人家的地裏薅來的,即是自家地裏有,也要從別人家地裏薅,看見了也就罵一架,練練
頭。這精明很快就傳染給了孩子。于是孩子們也知道從別人家地裏薅一點什麼是占便宜的事,也就跟著薅,好讓娘誇誇。
這一日,大人們都下地幹活去了。娃子們就結夥兒去地裏撿豆芽兒。那是剛點種過的豆地,天熱,沒兩天就出芽兒了。地麼,自然認准了是別人家的。于是一個個亮著紅紅的肉兒,光腳丫子,撅小屁,去薅人家豆地裏的豆芽兒。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兒,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兒。豆地裏長的芽兒,帶土的,很髒。薅了,又一個個擎著去坑塘邊洗。那坑塘離場很近,是常有女人洗
裳的,可偏偏這會兒沒有。娃兒們擠擠搡搡地蹲在坑塘邊洗豆芽兒,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認真。洗著洗著,那五歲的小哥兒腳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冥冥之中,血脈的感應起了關鍵作用。一群小兒,獨有那六歲的小慌忙去拉,人小,力薄,一拉沒拉住,也跟著滑下去了。小人兒在
裏緩緩地下滑,漸漸還能看見飄著的頭發,小辮兒上的紅繩兒,漸漸也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紋兒一圈一圈地蕩開去,在六月的燦爛的陽光下,兩個嫡生的小生命無聲地消失了……
小娃兒一個個都呆住了,靜靜地望著裏的波紋兒,停了好大一會兒,沒有誰動一動,只望著那很好看的波紋兒一圈一圈地碎,一圈一圈地碎,直到圓環似的波紋兒消失。這時候,要是趕緊呼救,不遠的麥場裏就有人,漢子們都在打麥呢,那麼,兩個小生命也許還有救。可娃兒們愣過神兒之後,各自都慌忙去撿撒在坑塘邊的豆芽兒,一根一根地撿,髒了的又再洗洗……時光在這一小把一小把的豆芽兒裏飛快地流逝,生命頃刻間從無限走向有限。待豆芽兒撿完了,洗過了,這才有娃兒想起該去叫他
。于是又一夥夥兒去叫他
。他
在地裏割麥呢,路很遠很遠。一個個又光著小屁
,擎著那一小把豆芽,慢慢往地裏走。路上,有個娃兒的豆芽兒撒了,就又蹲下來撿,撿得很慢。這中間,娃兒們在路上也曾碰上過拉麥車的大人,只是記著要去叫他
,也就很認真地保持沈默。等走到了地方,小人兒已經漂起來了……
……一母同胞,兩個小弟,白脹脹地在
面上漂著,
的小手勾著弟的小手,勾得死死的……
這打擊太大了!扁擔楊這位名叫環的年輕媳婦像瘋了一樣從地裏跑回來,趴在坑塘邊哭得死去活來。她的頭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地上,撞得頭破血流。扁擔楊曆來有女人罵街的習慣。環在哭天搶地的呼喚小兒的同時,又一遍一遍地詛咒上蒼……
老天爺,你有眼麼?你眼睛了麼?你不曉得生兒的艱難麼?你爲啥要毀這一家人?爲什麼?!兩個娃兒,兩個呀!咋偏偏攤到這一家人頭上?哪怕毀一個呢,哪怕把妞領去呢,你也不能這麼狠哪?娃呀,我苦命的娃啊!……
接著她又咒起“計劃生育小分隊”來。生第二胎的時候,他們罰了她一千八百塊錢,還強行給她實行了“結紮”手術。那小哥兒是“超生兒”,沒有指標,沒有戶口,也沒有地……
太慘了!她那淒厲的呼號鬧得人心裏酸酸的。女人們都跟著掉淚了,坑塘邊上一片哭聲。
瘸爺站出來了。扁擔楊村的老族長瘸爺爲了這繁衍的大事,爲了楊家這一門不斷香火,自一家一家地上門動員,懇求族人有錢出錢,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定要想法把這門人的香火續上。
村長楊書印也主動地去鄉裏、縣上反映情況,動用了全部人事關系,經過三番五次地奔波,終于追回了一千塊罰款,又把生孩子的指標送到了這媳婦的手裏。
災難使人心齊。全村人化悲痛爲力量,幫助這家人收麥種秋,好讓這家人騰出工夫去省城把女人紮住了的那玩意兒接上。這很花了些錢,費了些事,女人重新經曆了一番非凡的痛苦,終還是接上了。爲了香火大事,這女人每晚眼含熱淚讓男人騎在她身上……
于是便有了獨根。
獨根生下來才四斤三兩重,小貓一樣的。那自然是分外的小心照應,生怕再有什麼差池。可這孩子白日裏好好的,卻夜夜啼哭。初時跑了許多醫院去看,總不見好,好在白天如常,後來也就罷了。獨根兩歲多的時候,剛會呀呀學語,半夜裏又會突然坐起來,兩眼直直地瞪著,咿咿呀呀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家裏人心驚肉跳地抱住叫他,卻不說了。到了白日,卻又是一切如常,就這麼整日讓人提心吊膽的。後來漸漸也聽清楚一些了,說的竟是幾輩子的老話,聽了叫人不禁毛骨悚然……
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夜裏,獨根又“騰”一下坐起來了,坐起說出一句話來,這話更是沒天沒地沒根沒梢兒。他說:
“楊萬倉回來了。”
家裏人全都愣住了,一個個頭發梢兒發緊,身上不由地打寒顫……
他又清清楚楚地說:“楊萬倉回來了。”
家裏大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楊萬倉是誰。于是連夜把瘸爺請來,問了,瘸爺竟然也是搖搖頭,不知道誰是楊萬倉……
第二天,瘸爺翻出家譜來看,奇了!居然在遠祖的“脈線卷”上查到了楊萬倉的名字。那分明早已是作古的人了……這下子連瘸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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