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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第4節

李佩甫作品

  

十九

  雨天裏,綿綿的秋雨在樓房前織起一道道撲朔迷離的雨簾,涼風斜吹在雨簾上,那樓房也像煙化了一般,缥缈著霧一般的青光。而當村街裏一片泥濘,扁擔楊到chu發黴的時候,那樓房卻讓雨shui洗得亮堂堂的,光潔得像少女的胴ti

  在煙雨中,各chu都亮起來了,二樓那曲曲的回廊,白se的欄杆,還有那隱隱約約的樓梯,全都泛著碎銀兒一般的亮光。這當兒,回廊chu搖搖地出現了四個粉紅se的幻影兒,夢一般地舞著……

二十

  扁擔楊村有三大怪:“來順的頭,支書的尿,小孩的**朝天翹。”支書尿尿,在別chu也許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扁擔楊村,就成了一怪了。

  當幹部沒有不喝酒的。在扁擔楊村,有了點權力總有人去巴結,請喝酒是很平常的事情。說來也怪,數十年來,扁擔楊村先後有六任支書垮在酒桌上,醉得一塌糊塗。有的是喝醉了鑽到酒桌下面學狗叫,學得極像;有的是喝醉了抱住主兒家的女人qin嘴兒,流油的大嘴巴熱辣辣的;有的是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滾兒,學驢叫,還有的喝醉了學唱梆子戲,腔正字圓,有板有眼……而最終都要撒下一泡熱尿,尿到主兒家的竈火裏,惹得請客的主兒家連罵三天!任何當支書的漢子都逃tuo不了這一泡熱尿,那注定了要尿在人家的竈火裏,而不是別的地方。這是垮臺的先兆,舒舒服服地撒了這泡熱尿,也就幹不長了。

  村人供酒給支書喝,支書喝多了尿在村人的竈火裏,支書垮了又有村人當支書,當了支書又有村人供酒喝……來去往返,誰也不曉得這循環爲著什麼。據說那尿像白線兒一樣地射出去,濺在地上的尿珠沈甸甸的,帶有濃重的酒腥氣,三日不退。有人問過下臺的支書,問他爲啥要尿到人家竈火裏?他說不知道,當時什麼也不知道……

  楊書印從來沒有當過支書,也從來沒有垮過臺。楊書印是可以當支書的,可他不當。三十八年來,他從當民辦教師起家,牢牢地掌握著扁擔楊的權力,卻沒有當過一天支書。過去,時興“全民武裝”的時候,他是民兵營長;時興“革命委員會”的時候,他是革委會主任;時興“抓革命促生産”的時候,他是大隊長;如今,時興區劃行政村了,他又是村長,他沒在最高chu站過,也沒在最低chu站過,總是立在最平靜的地方用智慧去贏人。楊書印的贏人之chu不是權力,而是智慧。權力是可以更替的,智慧卻是一個人獨有的。正是佛化了的智慧之光點亮了這張紫棠子臉,使他那可以跑得馬的寬闊、平坦的額頭始終紅亮亮的。

  幾乎每一任支書都是楊書印推上去的,又眼看著他們一個個垮臺。他們醉了,這不怨他。不過,他知道,人是極容易醉的。

  在漫長的五十二年的生涯中,楊書印也曾有過失去控製的時候,那是僅有的一次。他喝醉了,那時他三十八歲,正是年青力強xing慾旺盛的時候,酒是在支書家喝的,支書一杯一杯地敬他,他就一杯一杯地喝……當那位年輕漂亮穿紅毛yi的女知青來找支書蓋章的時候,他一瞅見那飄飄而來的紅影兒便撲了過去。那女知青嚇壞了,“哇哇”大叫!就在他接近那扭動的紅影兒的一刹那間,他的神智清醒了。當著衆人,他慢慢地撲倒在地上,紅影兒在他腦海裏極快地抹去了……在倒地之前,他的手擺動著,嘴裏喃喃道:“醉了醉了醉了……”在這令人尴尬的時刻,沒有人比他更會掩飾了。當天下午,他又挺著身到村口去給那女知青送行,臉上帶著矜持的微笑,仿佛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他還特意地讓會計支五十塊錢給這姑娘做路費,囑托她回城後好好幹……送走女知青,他平靜地看了支書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可他就此再也不喝酒了。即使村裏來了極尊貴的客人,他也是僅喝三杯,意思意思,再沒有喝醉過。當然,後來那位支書出了點事情……

  然而,在晴朗的九月裏,當楊書印出門送客的時候,卻又一次失去控製了。那刺人的光亮使楊書印的頭都快要炸了!說不清是爲什麼,一口毫無來由的悶氣憋在肚裏,憋得他喘不過氣來。當他慢慢走回去的時候,只覺得右邊的腦袋木木的,此後便痛起來,痛得他夜夜失眠。

  楊書印愛才是全鄉有名的。扁擔楊那些優秀的年輕人,全是他一手培養出來,又一手送出去的。只要是“苗子”,他會拍著song脯說:“娃子,扁擔楊的世面太小,出去闖闖吧。老叔沒啥本事,情願爲你們鋪一條路。”在省城當chu長的楊明山,最初上大學的路費是他送的;在縣工商局當副局長的楊小元,當初也是他拉關系走門子送走的;這會兒在省報當記者的楊文廣,上高中時家裏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家裏供不起了,不讓他上了。楊書印聽到信兒當晚就去了,進門先扔下五十塊錢,說:“上!叫娃子上。娃子精靈麼,娃子的學費我掏!”特別是現在在縣公安局當副局長的楊旭升,當初僅是個回鄉的複員軍人,連媳婦都娶不下,可這小夥子嘴利,能幹會說,心眼活泛,是塊當幹部的好料兒。楊書印一下子就看中了。爲了把他送出去,楊書印先後七次上公社活動,酒瓶子都摔爛了,才給他爭來了一個公安系統的招人指標。那時候是四個公社(鄉)才招一個呀!臨定人的頭天夜裏,楊書印聽說這事兒吹了,楊旭升去不成了,于是又連夜騎車往縣裏趕。臨走時他對楊旭升說:“孩子,上頭人事關系太重,叫老叔再去試試吧。”說完,騎上車去了。第二天天明,楊書印拿著招人指標回來了,披一身露shui。接過招人的“表”,楊旭升當時就跪下了,小夥子含著淚說:“老叔,天在上,地在下,楊旭升啥時候也不能忘了老叔。”楊書印拍拍他的頭,把他扶起來,默默地說:“去吧,娃子,好好幹。”楊書印沒有看錯,這些年輕人都是不甘于人後的,楊旭升出外三年就當上副局長了……

  這是楊書印一生中最自豪的事情。他跟這些年輕人並不是近qin,他看中的是人,人哪!這些人會忘了他麼?不會,當然不會。

  此後,楊書印曾私下裏多次誇口說,扁擔楊沒有能人了。扁擔楊的能人都是經他一手送出去的,再沒有能幹的了。偌大的扁擔楊,在楊書印眼裏不過是一群白吃黑睡打呵啦的貨……應該說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他楊書印。

  可是,他看錯了。至少說是看錯了一個人——楊如意。

  一個狗瘦的娃兒,拖著長長的鼻涕,長著一雙餓狼般的涎眼,啃起紅薯來像老鼠似的,一陣碎響。他甚至沒正眼看過他。羅鍋來順的娃兒還值得拿眼去瞅麼?可他一天天大了,竟然溜過了他這雙識才的慧眼,也成了人物。

  他受不了。這是叫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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