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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第4節

第2小節
李佩甫作品

  [續金屋第4節上一小節]一向認爲扁擔楊的能人都是他送出去的,都是他培養出來的。可這娃子偏偏不是!他太愛才了,只要是人才,他會不惜血本的供養,提攜。人人都知道他有一雙慧眼,他至今還沒看錯過一個人。可他眼看著這娃子一天天長大成人,卻沒有看出來他是塊“料”。假如早已看出來,也就罷了。可他偏偏沒有看出來。

  也許再沒有比這娃子更精靈的人了。他出外六年,空著一雙手走的,一下子就成了擁有幾百萬産值的廠長了!而且蓋房時還送來了縣長qin筆寫的條子。縣長的條子是好弄的麼?楊書印不在乎他幹了什麼,而在乎他有能力幹。大混混呀!赤條條走出去,一個人獨闖天下,回來就呼風喚雨了……

  眼瞎了麼?楊書印頂不願承認的就是這一點。他沒有看錯過人呢,怎麼瞎到這種地步?!明明是塊大材料,他怎麼就看不出來哪?!楊書印突然覺得自己老了。他才五十二歲,應該是不算老的,可他覺得他老了……

  那天中午,他連一口飯也沒有吃,他吃不下去。回來就在chuang上躺著,一直躺到日落的時候。靠chuang立著的是一個鑲玻璃框的小櫥。小櫥裏放的全是他喜歡的古玩兒,有洛陽的唐三彩馬;有神垕的鈞瓷瓶;還有北京的景泰藍酒壺、茶具……這些都是出外幹事的年輕人送給他的。他喜歡這些東西,時常拿出來放手裏摸一摸,然後再輕輕地放回來。這些古玩兒都是他的“慧眼”贏來的,代表著一種身份。可是,當他斜靠在chuang上,瞅見這些古玩兒的時候,卻很想把小櫥裏的瓷器全都打碎了!

  那娃子邪呀!悄沒聲地走,悄沒聲地回,回來就豎起那樣的一座樓,那是叫人看呢。多狠的娃,他把一村人的脊梁骨都折斷了,齊茬斷了。連他楊書印都不放在眼裏。這娃子騎人一頭,他報複呢,他叫人人都覺得自己不如人,人人都在他面前短一截。他用這法兒煎人的心,烤人的心呢……

  可惜這塊材料了,可惜了,楊書印喜歡有才能的年輕人,喜歡他骨子裏的這gu狠勁,不管是正是邪他都喜歡。可這塊材料不是他“琢”出來的,不屬于他。

  毀了他?

  只要重搞一次“村政規劃”就可以毀了他,叫娃子三年之內在村裏擡不起頭來。楊書印是完全可以不出面的,開兩次會就行了。會一開,停不了三天,叫娃子眼睜睜的看他精心蓋的樓房變成一片碎磚爛瓦……這念頭極快地在楊書印的腦海裏閃了一下,他甚至聽到了房屋倒坍時的轟隆聲;看到了羅鍋來順重又當街給人下跪的情景;同時也看到了村人幸災樂禍的場面……他是有這種能力的,他相信他有。

  楊書印半躺半坐的倚在chuang上,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那保養得很好的紫棠子臉上露出了一絲遊移的神情。他又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吸著。天已晚了,可他連一點睡意也沒有,右邊的腦袋仍是木木的發痛……

  不能這麼做。這麼做就太露了。也顯得氣量太狹。況且這娃子工于心計,是不會輕易罷休的,那樣就結下世仇了。下輩娃子不頂用,總有遭難的一天。

  那麼,放他一馬?放他一馬吧。年輕人,日子還長哪,說不定哪一天還有用著他的地方。再說,一塊好材料,廢了豈不可惜。要是好好籠一籠,會成大氣候的。好好籠一籠吧,娃子多有心計呀!

  楊書印微微地直起身子,伸手拉開小櫥的玻璃門,從裏邊拿出一匹玲珑剔透的小瓷馬來。小馬放手裏涼涼的,手感很好。他輕輕地摸著這匹小馬,放在眼前觀賞了一陣,手突然停住了……

  慢著,能籠得住麼?萬一他不聽吆喝呢?萬一籠不住等他成了氣候可就晚了。這娃子不一般,那雙賊眼太yinyin,他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那就先扒他一截院牆,殺殺他的威風。這也是可以辦到的。

  楊書印的眉頭又皺住了。片刻,他臉上漸漸地有了笑意,那笑意是從眼底裏瀉出來的,閃耀著智慧的燃燒。那匹小瓷馬在他那厚厚的手掌裏放著,他握住了小馬,握得很緊……

  一棟房子算什麼,不就是二十四間麼,不就是幾十萬塊錢麼,小菜一碟。娃子,你毀了,就憑你蓋這所房子,你就把自己毀了。你太張狂,你還不曉得人間這世事有盛有衰,有樂有悲。這房子一蓋你就再也不會有清醒的時候了。可日子還得一天天過呢,不冷清總有翻船的時候。到那時候你連一條退路也沒有了。娃子,人不能沒有退路,可你自己把你自己的退路斷了……

  楊書印還是喜歡這年輕人的,他太喜歡了。不過,他要和這年輕娃子鬥一鬥心力了,他要好好地和他較較心勁。他覺得他已摸住這娃子的“脈”了,摸住“脈”就好辦了。他心裏說,娃子,你還嫩呢。你既然知道這是個煉人的年頭,那就試試吧。社會煉人,人也煉人。好哇,很好。

  半夜的時候,楊書印一骨碌從chuang上爬起來,破例地拿出酒來,一連喝了三杯!可是,當他下意識倒上第四杯的時候,卻一下子愣住了:

  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年已半百的人了,怎麼這麼沈不住氣呢?

  “啪”他把酒杯摔了。

二十一

  在洋溢著和暖秋日的白天,天是遠的,雲是淡的,樓房矗立在一片甯靜之中。這時候,樓房散發著一種帶光的氣味。這氣味遠遠地隔開了那一排排帶獸頭的灰se瓦屋,隔開了泛著ji屎牛糞氣味的村街,隔開了女人們那聲嘶力竭的叫罵,也隔斷了留有一瓣一瓣的牛蹄印痕的帶有無限村趣的黃土路……仿佛在天地間只有這一座樓房立著,孤零零地立著……

二十二

  半晌的時候,靜靜的村子裏驟然傳出了尖利的哭聲!那哭聲像疾風一樣掠過人們的心頭,沖蕩在九月的天空裏。繼爾,那哭聲越來越大了,男人女人,頓腳擂song地齊聲嚎啕大哭。在哭聲中,伴隨著慌亂的喊叫和揪心的呼喚,一輛架子車飛快地從小院裏推了出來,車上躺著一個人……

  村裏人全都跑出來了。還沒顧上問話,只見那架子車慌慌地出了村子,一溜小跑地朝村東的大路去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那輛架子車又慢慢地、慢慢地推了回來。在秋日的甯靜的陽光下,車上的人硬硬地躺著,一條紅緞子被子蓋著他的臉……

  春堂子死了。年輕輕輕的春堂子突然死了。

  現在,他靜靜地躺在他住的小屋裏,穿著那身新買的西裝。這套西裝是爲結婚預備的,他就要結婚了,臘月二十三的“好兒”,那日子已不太遙遠。可他這會兒竟穿上了結婚的禮服,從容地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他死時定然是很鎮靜的。小屋收拾得很幹淨,桌上的書放得整整齊齊的,牆上還貼著一張書有“騰飛”二字的條幅。他渾身上下都穿戴得整整齊齊的,許是特意換下了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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