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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第5節

李佩甫作品

  

二十四

  那天夜裏,最先看到春堂子的是林娃河娃兩兄弟。他們是在回來的路上看到他的。當時並不知道那是春堂子,只是到了第二天,聽說春堂子死了,他們才想起來,那在暗chu站著的,一個黑黑的影兒,就是春堂子……

  他們是星星出齊的時候才從外邊回來的。跑了整整一天,姑家姨家舅家都去了,才借了二百塊錢。兩人都很喪氣。他們原打算各家跑跑,一家借個三百五百的。這十幾家qin戚就能借個五六千塊了,然後再湊湊,幹點大事ti。誰知這年頭一說到錢上,qin戚也不是qin戚了,鬧了一天,一家一家地去求,討飯似的,才借了這麼一點點,打人臉似的,要早知家家都這麼薄情,他們就不要了。

  在老舅家,一提借錢的事兒,老舅便不吭了,只一口一口地吸煙,臉上像下霜似的難看。妗子卻一個勁地哭窮,好說歹說一個子兒也沒有借出來。臨出門的時候,河娃暗暗地掉了兩滴眼淚。這時老舅悄悄地跟了出來,背著妗子偷偷地塞給他們五十塊錢,像打發要飯花子似的歎口氣說:“去吧,去吧。”要不是看在qin戚的份上,河娃真想把錢摔到老舅臉上。在姨家更讓人難堪,姨說:“給他們幾個吧,娃兒們跑一趟不容易,也輕易不張這個口,就給他們幾個吧。”可姨父卻一口咬定沒錢。兩人就那麼傻傻地站著,一再說是借的,將來還呢,說得唾沫都幹了,才借了一百塊錢,那還是姨掉了淚才給的。到了大姑家,大姑一會兒說要蓋房,一會兒又說要給二表兄接qin,一會兒又是貸款還沒還齊呢。明看他家開著“輪窯”呢,有的是錢。可好話說了千千萬,就是借不出來。其他的qin戚就更不用說了,臉冷得像冰窖……

  坐在河堤上歇的時候,兩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心裏都涼冰冰的。窮的時候,qin戚們還常互相幫補,可這會兒日子好過了,人情怎麼就這麼薄呢?

  林娃哭喪著臉說:“算了,河娃。”

  河娃沒有吭聲,眼直直地望著遠chu。錢,錢,上哪兒去弄錢呢?漸漸地,他眼裏泛出了惡狠狠的凶光。他恨人。恨整個世界。恨爹娘把他生錯了地方。又恨自己沒有能耐。一時間,恨不得把天戳個窟窿!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哥,你是人麼?”

  林娃心裏正窩著火呢,忽一下也站起來了,兩只拳頭攥得緊緊的,粗聲粗氣地問:“你說啥?你敢再說?!……”

  河娃說:“你要是人,就豁出來幹!”

  “屌!”林娃火爆爆地說,“沒本錢咋幹?”

  “豁出來就有本錢?”河娃說。

  “哪來的本錢?”

  “賣房子!能賣的都賣,車子,手表,chuang……統統賣了!”

  林娃一下子愣住了:“你,你瘋了?!”

  “沒瘋。”河娃淡淡地說。

  “賣了房娘住哪兒?”

  “那兩間草屋給娘住。瓦屋賣了,三年就翻過來了。”

  河娃是瘋了,想錢想瘋了。林娃也想錢,可他沒有兄弟這麼邪乎。他抱住頭蹲下來,好半天沒說一句話。

  天黑透了。穎河靜靜地流著,依舊不急不躁地蜿蜒東去。河堤上的柿樹黑紅黑紅的,柿葉像黑蝴蝶似的一片片落下。打著旋兒飄進河裏。這時候一個黑黑的人影兒在遠chu的田野裏出現了,他像孤魂似的四chu遊蕩著,一會兒近了,一會兒又遠了……

  河娃盯著遠chu的黑影兒看了一會兒,他不知道那是誰,也沒想知道。回過頭來問:“哥,你說話……”

  “河娃,要栽了呢?”林娃擡起頭問,他也看到了一個黑影兒……

  “栽就栽,我是豁出來了!要不分家,我自己幹。”河娃說。

  林娃一跺腳!“屁哩!分家就分家。”

  河娃看著林娃,林娃看著河娃,兩人眼裏都泛著騰騰的綠火。夜se更濃了,遠遠近近有流螢在閃。那黑影兒漸漸遠去了……

  過了很久,林娃才慢吞吞地說:“也……賣不了多少錢哪。”

  河娃說:“我算了,能賣五千。”

  林娃又不吭了。河娃急了:“哥,幹不幹你說句話?”

  “那瓦房蓋哩老不容易呀!……”

  “啥屁房子?將來咱蓋好的。”河娃不耐煩地說罷,心裏像是被刺了一下,忿忿地擡起頭來,朝遠chu望去。這時,他看見那黑影兒正朝那地方走去。他看得清清楚楚的,黑影兒是朝那地方去了……

  河娃賭氣推著車子叮叮咣咣地下河堤了。林娃呆了一會兒,也跟著往回走。兩人一前一後地低頭走路,誰也不理誰。

  回到家,驢扔似的倒在chuang上,兩人都呼呼地直喘氣。瞎娘摸著走出屋來,喊他們吃飯,連喊幾聲都沒人應。氣得瞎娘掉了兩滴眼淚……

  第二天上午,村街裏貼出了一張“拍賣告示”,“告示”上歪歪斜斜地用毛筆字寫著:

  因急需用錢,現將瓦房一所(三間),自行車(兩輛七成新),手表兩塊(戴了八個月),木chuang一張(老chuang),大立櫃一個(白碴好木料),降價chu理。如有人要,請速與楊林娃,楊河娃聯系。三天爲期,過時不候。

  價格:……

  只有瞎娘還蒙在鼓裏,一早便拄著棍出來,聽見人聲便說:“他嬸,只當是積德哩,給娃們說門qin事吧。好好歹歹的,也有所瓦房……”

  “告示”貼出來之後,人來人往的,也都停下來看看,看了也就看了,沒人張口說要。只有大碗嬸拍著屁gu嚷嚷:“這日子沒法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于是人們也覺得這日子似乎是沒法過了,怕是要出一點什麼事情來。娃子們一個個都邪了,這陣子連房子、家什都要賣,說不定哪一日還要賣娘的老肉呢!

  半晌的時候,村子裏果然有哭聲傳出來了。春堂子死了。當河娃知道是春堂子死了,就忽然想起昨晚上那黑影兒是春堂子,一定是春堂子。往下他沒有多想,就一蹦子躥出去了。他跑到村街上,匆匆地在“告示”上添了一筆,添的是“黑漆桐木棺材一口”。他把瞎娘的棺材也賣了!棺材還是爹活著的時候置下的,一共置了兩口,爹死時用了一口,就剩下娘這一口了。這時候他什麼也沒想,想的只有錢,他需要錢……

  過後,回想那天夜裏的情景,他也覺得春堂子死的蹊跷。他想起那黑影兒飄忽不定的路線,終于想明白春堂子是圍著村子轉了一圈兒。然後呢,然後他是照直走的……蓦地,一個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春堂子是不是到那所樓房裏去了?

二十五

  大風天裏,整個村莊都被黃塵遮住了。到chu都是被風揚起的塵土,人只要在村街上走一遭,臉上身上便會蒙上厚厚的一層,連眉毛也成了黃的。但那樓房還是清清亮亮地矗著,一塵不染,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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