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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蜻蜓》第四章

李佩甫作品

  二jie十八歲訂qin

  按照鄉間的習俗,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十分隆重的。姥姥反著小腳專程到城裏來了一趟,跟母qin商量。母qin說,讓妮來一趟,就在城裏見面吧。按母qin的意思,在城裏見面,就有了些ti面。姥姥又回去問二jie,二jie不說話,只默默地坐著。于是就這樣定了。

  那天晚上鄉下來了許多人。來相qin的畫匠王村人充分地展示了他們的“富裕”。家中的小院裏紮滿了自行車,全是八成新。七八條小夥整整齊齊地站在院子裏,一身的新。進來一個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又進來一個還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個個都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布料是當時報時興的斜紋布,那說qin的女人排在前邊,手裏赫然提著十二匣點心!她身後,藍se的漢子們一個個木偶似的相跟著,小心翼翼地進屋坐了,叫人很難分清相qin的是哪一位。

  大概是一支煙的功夫,衆人稍稍地說了一些閑話,漢子們便站起身一個一個往外走,像演戲一樣,上了場,又慢慢退場。二jie始終在屋裏坐著,穿一件棗紅布衫,圍一條毛藍se的圍巾,就那麼勾頭坐著,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這當兒,一個瘦瘦的小夥臨站起時把一個小紅包遞到了二jie的手裏,他慌慌地看了二jie一眼,就往外走。突然,二jie站了起來,說:“等等。”她掃了那小夥一眼,慢慢地說:“把錢拿走。”

  衆人一下子愣住了。走出門的藍漢子全都折回頭來,一個個驚惶不安地望著二jie。尤其是那相qin的小夥,臉慢慢泛白,頭上沁出了汗。那汗一豆兒一豆兒地生在腦門上,又一層層一排排地“長”,頃刻間布滿了那張微微泛紅的臉,凝住揮不盡的尴尬和窘迫。他站在那兒,周圍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只有那汗珠滴滴圓潤……

  二jie勾下頭去,匆忙解開了那個小紅包,包裏是厚厚的一疊錢。二jie把錢遞過去,很果決地說:“拿走。”然後將包錢的小紅紙輕輕地揣進兜裏。

  這是莊嚴的一刻。屋裏的人全都默默不語,呆呆地望著二jie。多年後,我才知道鄉下人是很講究形式的,在他們看來,形式就是內容。這一揣使漢子們暗暗地松了一口氣。二jie收下了小紅紙就等于定下了她的終身。她的一生就押在了那張小紅紙上。就在那一瞬間。漢子們笑笑地走出去了。只有那未來的jie夫走的沈重,仍然挂著一臉的汗。他們感到詫異,二jie爲什麼不收錢呢?

  二jie收下了那“汗”。當那汗珠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未來jie夫的腦門上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二jie的眼眨了一下。正是那一豆兒一豆兒的汗珠促成了二jie的婚事。二jie是在汗shui裏泡大的,她深知世上的一切都可以做假,唯有汗shui是不會假的。二jie認“汗”。

  事後我才知道,那晚畫匠王村人的“演出”並不成功。事前,姥姥曾差“細作”悄悄去村裏打聽過。“細作”問:“套家怎樣?”人說:“是東頭套家還是西頭套家?”“細作”又問:“東頭怎樣,西頭又怎樣?”人說:“東頭套家瓷實,家人當著支書呢,西頭套家窮……”“細作”回來說:“許是東頭吧?”姥姥不說話,就問二jie:“妮,你看呢?”二jie不吭。二jie定然是知道的。相qin的婆家其實很窮很窮。那晚相qin的“行頭”全是借的。錢是借的,自行車是借的,連身上穿的yi裳都是借的。爲了相qin,鄉人們集中了全村人的智慧和富有,從鄉裏借到城裏……據說,相qinjie夫已經說過七次qin了,一次一次都吹了。因爲家窮,因爲chuang上躺著一個病癱的老娘……

  二jie耳聾心不聾。這一切她都是知道的。她執意不要那三百塊錢,就是不要那注定將由她償還的債務。

  在出嫁前的一年裏,二jie像換了個人似的,除了下地幹活,就不再上田裏去野了。我來,她也很少陪我去玩,就坐在家裏做鞋,給表兄mei們做,也給那訂下qin的藍漢子做,一雙又一雙,每次來,總見二jie在納鞋底,那線繩兒“哧、哧”地扯著,錐子從這邊紮過去,又從那邊紮過來,狠狠的。那動作裏似乎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二jie的鞋底是有記號的,鞋底上總繡著一只黑蜻蜒。那精蜒用黑絲線繡成,翅兒撲撲的,還有兩條長長的須兒,活生生的,只是沒有眼。我指給二jie看,“沒眼。”二jie懂了我的意思,笑笑說:“有眼就飛了。”

  間或,jie夫也提了禮物到姥姥家來。還是穿著一身新新的藍yi裳,來了就做,不是去挑shui就是掃院子。爾後就默默地坐下來,二jie不吭,他也不吭。要是二jie問一句,他就答一句,話是不多的。

  二jie問:“吃了麼?”

  他就說:“吃了。”

  二jie問:“家裏還好?”

  他就說:“還好。”

  二jie問:“娘的病好些了?”

  他就說:“好些了。”

  二jie問:“能下chuang了?”

  他搖搖頭,沒話……

  二jie就“哧、哧”地納鞋底,納著納著就拿出一雙新做的鞋子讓他試,試了,看看合腳,二jie就說:“穿著走吧。”爾後,二jie趁姥姥出去的功夫,偷偷地說:“別再借人家的yi裳穿了,別再借了……”

  jie夫臉就紅了,紅得像新染的布。于是那借來的新藍yi裳穿在身上就顯得格外別扭。那天他剛好借的是一條側開口的女式褲子。

  後來jie夫再來時穿的自然破舊,肩頭總是爛著,那神se倒顯得自然了。來了,二jie待他更顯得qin切,一進門就打shui讓他洗。臨走,總要給他縫一縫yi服。那時,二jie讓他坐著,嘴裏咬一節避災的秫稭,就蹲著一針一針地爲他縫,就像縫著未來的日子。

  記得二jie出嫁前曾到鄰村那漢子的墳上去看過。墳荒了,墳上爬滿了萋萋荒草。二jie就蹲下來拔那荒草,留下了一圈密匝匝的腳印。似乎沒有哀怨和痛苦,拔了荒草,她就去了。不像城裏人,有很多的纏綿。

  二jieyin曆九月初八出嫁的。那天,爲了搶“好兒”,畫匠王迎qin的馬車四更天就來了。喜慶的日子,二jie自然是穿了一身紅,紅棉襖,紅棉褲,頭上還系了一條紅披巾。待一陣鞭炮響過,二jie跪在姥姥面前磕了一個頭,就挺挺地上了那圍著紅圈席的馬車。

  不料,五更天起了大霧,四周什麼也看不見了。剛好那趕馬車的老漢眼不濟,過小橋的時候,趕著趕著就把馬車趕到河裏去了。只聽得“咕咚”一聲,二jie已坐在河裏了!送qin的三嫂忙把二jie從齊腰的河裏拉出來,接著就破口大罵:

  “畫匠王的人都死絕了嗎?派這麼一個瞎眼驢!大喜的日子,把人趕到河裏,這不黴氣嗎?!不去了,不去了!叫人給畫匠王捎信兒,重置yi裳重派車,單的棉的一件不能少,少一件也不去!”

  迎qin的畫匠王村人全都傻了,誰也不敢吭聲。那趕車的老漢是jie夫的本家叔,見辦了這等窩囊事,竟張著大嘴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扇自己的老臉:“老沒材料哇……”

  衆人忙給三嫂陪不是,連連求情。三嫂一口咬定:“不中!大喜的日子,妮一輩子就這一回,這算啥?!”

  二jie苦苦地笑了,說:“算了,誰也不怨,這就去吧。”

  三嫂說:“妮,這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呀!……”

  二jie說:“既沒坐馬車的命,就不坐了。三嫂,咱……”

  三嫂說:“妮,死妮,要去你去,我可不去,老丟人哪!”

  二jie不再說了,就默默地往前走。三嫂在後邊喊:“妮,妮,這就去麼?你就這麼去?!……”

  天大亮了。二jie頭前走著,身後散散地跟著一群垂頭喪氣的畫匠王村人。沒有鼓樂,也沒有鞭炮,二jie就這麼步行去了。她穿著那身shi源滾的紅yi裳,紅yi裳在涼涼的晨風中張揚著,像是生命的旗幟,在漫漫黃土路上行進著,很孤獨地飄揚。

  後來,那趕車的老漢流著淚對三嫂說:“侄媳婦明大義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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