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去世的時候,二已經嫁過去三年了。
在這三年時間裏,二沒有進過一趟城。逢年過節的時候,二
就差
夫來看一看姥姥。那時姥姥已來城裏住了。
夫每次來從沒空過手,或是一兜
蛋,十斤白面;或是一包點心,二斤芝麻什麼的,實在沒什麼可拿,就烙幾塊油馍兜著。
夫來了,姥姥總要問:“妮咋不來?”
夫便說:“忙哪。”母
說“忙啥,地都淨了,還忙啥?!”
夫說:“白日裏一攤子活計,夜裏澆地呢。澆一夜兩毛錢,她不舍那錢。”母
氣了,就說:“叫她來,沒錢我給她!”可二
還是沒來。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上了二。她跟
夫上山拉煤去了,從城邊路過卻沒有進城,硬是從城關繞過去。三年不見,我幾乎認不出她了。二
頭發披散著,一臉煤黑,褲腳高高地绾著,
上的血管一條一條地暴出來,整個看上去就像一段枯枯的樹幹,我不禁怔住了,趕忙拉她上家。她硬是不去,說:“兄弟,不去了。看俺這要飯花子樣兒,丟大姑的人。”二
還是走了。
夫駕著車,二
拉著襻繩,在暮
裏,就見二
背上那塊地圖樣的黑
汗斑……
那是怎樣的苦做呀!從二身上已看不到年輕女子的影子了。聽畫匠王村人說,沒有見過這麼能幹的女人,也沒見過這麼狠的女人。夏天裏二
在地裏割麥,曾經拼倒過八個精壯的漢子!別人割麥一人把六垅,她一人竟把十二城,頭一紮進地裏就再也不出來了,就那麼彎著腰一鐮一鐮地割下去,無休無止地割下去。還聽說她遊過街,爲養
遊過街。人們讓她在村街的碾盤上站著,她就站著,直直地站了一晌。可下了碾盤,她竟又去賒了十二個
娃娃。村幹部說:“怎麼還喂?!”她說:“還債哪,還債。”幹部搖搖頭,說她聾,也就罷了。
姥姥是臘月裏過世的。姥姥臨咽氣前曾反複地叫著二的名字。母
趕忙打發人去叫她。可是,待二
趕到醫院的時候,姥姥已經咽氣了……
按照鄉間的習俗,姥姥是送回故土安葬的。回到鄉間的那天夜裏,一家的戚都坐在姥姥的身邊守靈。半夜時分,我熬不住就躺在姥姥的身邊睡了。突然我聽到了哭聲!睜眼一看,“長明燈”忽悠忽悠的,竟是二
在哭。二
哭著哭著就不哭了,一家人都怔怔地望著她,只聽母
驚慌地說:“下來了,下來了!”
二“下”來了。二
盤膝正襟端坐在姥姥的靈前,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忽然就說起話來。二
竟用老人那種莊嚴、肅穆的口吻,像“先人”一樣地緩緩訴說久遠的過去,訴說歲月的艱辛……那話語仿佛來自沈沈的大地,幽遠而凝重,神秘而古老,一下子懾住了所有人的魂魄,沒有人敢去驚動二
。母
一向膽大,可這會也情了,只是呆呆地聽……直到
叫的時候,二
說:“我走了。”于是,“先人”就走了。
多年後,在我的記憶裏仍然留存著那晚的印象。因此我無法說清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魂靈。雖然後來我問過母,母
說是老祖爺的魂兒撲到二
身上了。可老祖爺的魂兒爲什麼會撲到二
身上呢?或許,在冥冥之中真有一種神秘的磁場,這磁場可以跨越
間陽世,那“先人”的魂靈就借著二
的軀殼返回陽世,借二
的嘴傳達出他的神
意旨?或許,是二
過度的悲傷造成了精神的混亂,這混亂便産生出幻覺?
第二天,當人們紛紛議論二如何“下”來的時候,二
卻一切如舊,沒有些微的神經失常。她先是坐在姥姥的遺
前一遍一遍地用溫
給老人擦臉,極小心地把皺紋中的汙痕拭去。爾後又脆在姥姥跟前,把姥姥蒼蒼的白發重新梳理一遍,梳得很亮很亮,梳著梳著就有淚下來了。待入殓時,二
就跪在一旁,一聲聲喊著:“
,躲釘吧。
,躲釘吧……”
母是極注重形式的,一切都按鄉間的禮俗來辦。可二
比她更注重形式,“牢盆”上的“子孫孔”幾乎全是她一個人鑽的。別人鑽了,她總嫌不圓,還要再鑽,直到一個個孔都圓了爲止。鑽了“牢盆”,她又去糊“哀杖”,糊的極其認真,倏爾,她鄭重地走到母
跟前,說:
“大姑,我給俺寫(請)一班響器吧?”
母瞪她一眼,說:“咋,你老有錢?不寫。”
二是很伯母
的,可她卻重複說:“大姑,我給俺
寫班響器。”
母說:“不寫。”
爲安葬姥姥,按鄉間的禮俗,母已經請了一班響器了,就不想讓她多花錢。況且,在那種時候,寫一班響器已是很冒險了。
二沒再說什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大約二
很想做人,她在兜裏摸了很長時間也沒摸出錢來,就悄悄地把
夫拉到一邊,讓他回去借,不准在這兒借。
夫吭哧了一會兒,還是去了。
半晌,門外的樂響起來了,不是一班,而是兩班,二
硬是花了三十塊錢又請了一班,與母
花錢請來的一班對吹!引了許多村人圍著看。
姥姥的葬禮開始時,母與二
爲響器的事反目了。母
怒沖沖地說;“誰讓你叫的?誰讓你叫的?一點兒話都不聽!……
二一聲不吭,以沈默相抗,那沈默裏含著強烈的倔強。
夫縮縮地蹲在地上,更是不敢吭聲。
下葬的時候,二趴在姥姥的墳上哭得死去活來,許多人去拉,她都不起來……
當天夜裏,辦過喪宴後,母沈著臉從兜裏掏出三十塊錢遞給二
,“拿去吧。”二
不接,說:“大姑,俺再窮,也是
把俺養大的,寫班響器都不該麼?”衆
戚也勸道:“妮,拿住吧,你日子過得緊巴……”二
還是不接。母
氣了,把錢摔在地上,站起就走。二
默默地把錢拾起來,重又塞到我的兜裏,硬是沒有拿。
母是很固執的人,這件事在她心裏留下了很深的裂痕。她常常有意無意地在
戚面前訴說二
的不是,說她犟。後來,二
生孩子的時候,差人送來“喜面”,可作爲大姑的母
,竟沒有去!只打發
送去了禮物。這在很重面子的母
來說,是很少有的事情。
回來時,母
問:“孩子胖麼?”
說:“胖。”
“你身
好麼?”
說:“臉臘黃,可瘦。就那又下地幹活了。”
母咬著牙說:“好得死吧!”
母愣了一會兒,又差
送去了一籃
蛋。回來時,
卻又回了一籃子紅柿。母
看見那紅柿就恨恨地罵道:“死妮子!”
此後,在母與二
之間,這種“精神仗”打了許多年。可母
似乎總也勝不了二
。二
一年四季都去給姥姥上墳。逢年過節,二
總要割塊肉到姥姥的墳上去祭。燒一把黃紙,磕幾個頭,總是很認真地說;“
,今兒過節哩,拾錢吧。”在那個沒有了
人的村子裏,姥姥的墳總是添得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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