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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蜻蜓》第八章

李佩甫作品

  是呀,我怎會忘了那臺織機呢?忘不了的,忘不了。

  那年冬天,我到鄉下去看了二jie

  我是在坯場裏找到二jie的。家裏沒人,我就順著村路轉悠。遠遠,就看見坯場裏豎著一排一排的坯架,在坯架中間的空地上,有一個晃晃的人影在動。我不知道那是誰,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待走近些,我看見那人正彎腰蹲在一大堆和好的稀泥前摔坯呢。那人的一張臉全被亂發遮住了,身上斑斑點點的全是泥巴,兩條細tui杆兒一樣戳在地上,朝天撅著一個土塵塵的屁gu。腰像彈簧一樣就那麼一彎一直地很機械地動著。直到走到跟前,我才認清,那的確是二jie。只見二jie被汗淹了,被黃塵淹了,也被那機械的勞作淹了,乍一看簡直像一個黃se的幽靈!在那一刹那,只覺得眼前的天是黃的,地是黃的,風是黃的,樹是黃的,一架一架的土坯更是黃的,一個黃蕩蕩的世界在旋轉!在這個黃蕩蕩的世界裏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只有土坯。土坯是活的幽靈,一架一架的土坯都在無聲地動……

  我不得不問自己,這是女人嗎?這是鄉村裏的女人嗎?沒有人回答。

  我默默地彎下腰去,抓住二jie手裏的還鬥。二jie詫異地擡起頭來,乏乏地笑了。二jie本想起身,卻一屁gu癱坐在地上,徐徐地吐了一口氣,緩聲說:“兄弟來了,上家吧。”

  我看著疲憊不堪的二jie,比劃著手勢用眼睛跟她說話。我問:jie夫呢?她說:“我打發他去煤窯上做合同工去了。農閑的時候,我一人在家就行了。”我說:歇歇吧,你該歇會兒了。她說:“不累。力是奴才,不使不出來。”我又問:打了這多了,還不夠麼?她說:“一萬了,還差得多呢。”說著,她望了望天,“天還早呢。要不,你坐一會兒,等我把這堆泥挖完,咱就回去。”我搶過坯鬥要打,二jie拽住坯鬥說:“你不會,兄弟,你不會。走了這遠的路,你還是歇歇吧。”我拗不過二jie,就松了手,站在那兒看二jie打坯。

  二jie的勞作十分藝術。她蹲在那兒,兩只手像切刀似的在泥堆上挖下兩蛋泥,“涮、涮”兩下摔進坯鬥裏,爾後順勢用力一抹,坯鬥裏的泥就抹平了,動作是那樣的快捷准確。然後二jie的腰像彈簧似的弓起來,扭身兒走上兩步,那坯鬥“咚”一下就扣在地上了,扣出來的土坯光滑平展,四角四棱的。倏爾,我在土坯上看到了二jie的指紋,那“鬥”那“簸箕”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泛著甜甜的腥味……在那腥味的刺激下,整個坯場都活起來了。那溫馨和甜蜜從一排一排的坯架上溢出來,漾著很濃很濃的家的氣息;而那機械的打坯動作一下子就變得很生動,很天然,像詩一樣的活鮮鮮地從坯鬥上流了出來,惹人激動!

  在回家的路上,二jie告訴我,房子已經蓋了兩所了,村頭一所,村尾一所;這要蓋的是第三所,蓋在老宅院裏,到時候,那老屋就扒了。二jie說,鄉下沒房子娶不來媳婦。這三所房子,三個兒子一人一所,娶三房媳婦,到那時候老東西就沒地方住了,只有睡草屋了……二jie說著說著笑了,臉上綻開的皺紋歡暢地舒展開去,臉就很生動地亮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二jie特意給我烙了油馍,煎了ji蛋。可她吃的還是黑面餅餅,餅裏卷著兩棵小蔥,吃得很香甜。她說:“我愛吃餅子。”可我看出來,二jie家的飯仍是分了三種的(她把姥姥家的傳統帶回來了),我吃的是油馍(油馍是鄉下人待客的飯食);孩子們吃的是白面洛馍;只有二jie一人吃黑面餅子。她一生都吃著黑面餅子。

  我擡起頭來,一下子就看見了挂在房梁上的點心匣子,空空的點心匣子。竹籃還在呢,點心匣子還在呢,鋼蛋卻不在了……我不敢往下想,趕忙低頭吃飯。

  吃過晚飯,就見二jie走馬燈似的屋裏屋外忙著,測鍋涮碗、喂豬喂ji……待一樣一樣都忙完了,天已黑透了。這時,二jie連口氣都沒喘,就又掌上燈,一盞小小的油燈,在那架老式的織布機前坐下,“咣當咣當”地織起布來。她織的是一種花格子土布,織好就在鄉下賣。

  我坐在二jie鋪好的chuang鋪上,靜靜地看二jie織布。二jie背對我坐著,我只能望見映在牆上的一個巨大的黑影兒,黑影兒裏跑著一個梭子,那梭子像魚一樣來回遊著,“哐”一下東,“哐”一下西;“哐”一下東,“哐”一下西,一下一下扯著我綿綿的思緒……

  我知道這架老式織布機是姥姥的遺物。姥姥死後,二jie就把它拉來了。它已是很古老了。聽說姥姥的姥姥在上面坐過,姥姥的母qin在上面坐過,姥姥又在上面坐過……現在是二jie坐在上面,繼續彈那“哐〓、哐〓”的聲響。那聲響很單調也很陳舊,細聽去還有啞啞的“吱〓”聲伴著,就像一個渾身疼痛的老人在呻吟。

  慢慢,就覺得有什麼流過來了,緩緩地流過來,把那“哐”聲像穿珠兒一樣地連綴在一起,就有了聖歌般的肅穆。那音韻啞啞的,仿佛老人一邊在唱搖籃曲,一邊輕輕搖拍著嬰兒。那和諧從一下一下的節拍中溢出來了,歡歡他、溫柔地跳動著……

  有時候,那“哐”聲突然住了,很久很久地住了。這時夜就變得異常的靜,沈悶一下子落下來,重又砸在焦慮的心上,叫人躁。就見二jie這裏動動,那裏動動,“哐”聲又接著響起來了。

  夜深了,那織機還在“哐、哐”地響著。我閉上眼睛,試圖在那陳舊的“哐”聲中尋出一點什麼來。有一刻,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我看見姥姥坐在上面,我看見姥姥的母qin坐在上面,我看見姥姥的姥姥坐在上面……爾後一切都向後退去,退向久遠。我覺得快了,就要捕捉到什麼了,那神秘的切望已久的東西就要出現了。于是,我一下子激動起來,集中全部的心智去谛聽。可細細聽,卻又什麼也沒有捕捉到,仿佛一切都在瞬間消失了。只有循環往複的“哐”聲,單調乏味的“哐”聲。

  睡著,睡著,夜又靜了,忽然就聽不見那“哐”聲了。朦胧中睜開眼來,就見牆上映著一個巨大的黑影兒,那黑影地俯在織機上,晃晃地動著,動著……片刻,那“哐”聲就又響起來了。

  我在“哐”聲中重又睡去。睡夢中,我看見了一個巨大的時鍾,那時鍾高挂在黑影兒裏,時斷時續地響著……

  天快亮時,一聲巨響把我驚醒了。那一聲巨響如同房倒屋坍一般!只聽得“咕咚……”一聲,我趕忙從chuang上爬起來,卻見二jie怔怔地〓坐在地上,那架老式織布機不見了……

  那架古老的織布機整個散架了!映在眼前的是一堆散亂的舊木片,七杈八杈地碎在地上,扯著還沒織完的花格子布。那堆散亂的舊木頭裏,有一群一群的臭蟲爬出來,黑紅的臭蟲蠕動著肥肥的身子,慌慌地四下逃竄。

  二jie坐在那堆碎木片跟前,人就像傻了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久久,她才喃喃地說:“散了。”

  散了,我聽見二jie說“散了”。

  我也愣愣地望著那架織機,那架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的織機。我盯著那堆碎木頭,在那殘亂的織機碎片上,凡是手經常觸摸的地方都閃耀著烏黑的亮光,那是浸透血汗的亮光,看上去很qin切,瀉著一片片光滑。我彎下腰去,拾起一塊飽喂血汗的木片,把那光滑chu貼在臉上,就有了涼涼的感覺。我即刻聞到了一gu腥味,甜甜的腥味。不知怎的,那腥味仍然讓人激動!

  二jie慢慢地站了起來,就站在那架老式織機的前面。在她眼裏,似乎織機仍在那幾架著,高高地架著。她的眼睛長時間地望著那空蕩蕩的地方,就那麼盯著看了很久,才緩緩地、緩緩地落下來,落在那堆殘破散亂的織機碎片上……

  她說:“散了。”

  爾後,二jie象突然醒了似的,匆忙在那堆織機碎片中扒起來。她把織了半截的布捆起來丟在一旁,又把散亂的舊木頭一塊一塊撿出來扔在一堆,眼四下尋著,象是找什麼重要的家什。她一邊找,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梭子呢?梭子呢?”

  織機散件了,找“梭子”有什麼用呢?

  看她那急切的樣子,我沒敢多問,就也蹲下來幫他找。我把她翻過的破木頭又重新翻撿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

  二jie仍不死心,又在屋裏四下跑著找。chuang下邊,面缸後……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然沒有找到。

  二jie說:“剛才還在手裏呢,怎麼就找不到了呢?”

  天大亮了,二jie沒找到“梭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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