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表弟第1節上一小節]覆轍,帶著病再次被弄到大學去,老調續談,再胡扯一通“文學和人生”,便打定主意,此番矜持到底。如果他不開口講出登門造訪之目的,不必問。倘若他見我病著,仍開口講了,那麼證明他是個不懂事理的大學生,應堅決地回答一次“不!”
“梁老師,我……走吧?”
他站了起來。
不說“我走了”,卻用征求的口吻說“我走吧?”仿佛要走,也須獲得我的允許似的。
其實我盼著他走。但不是盼著他這麼說。我認爲他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這麼說的。
“不再坐會了麼?”
我也是征求的口吻。
打從什麼時候起,我變得虛僞了呢?
“你病著,我不多打擾了。”
“其實,你多坐一會兒沒什麼關系的。我病得不那麼重……”
我嘴上這麼說,心裏卻還是盼著他走。
“不。不多坐了。回去晚了,就錯過學校開午飯的時間了……”
他的話說得相當認真。
“是麼?”我故意看了一眼挂鍾,進一步虛僞之至地施予著我的歉意,“家裏也沒什麼現成的飯菜,要不,其實我是願意留你再多坐會兒的……”
“謝謝……”
他說,便往外走。
“我送送你……”
我說,並沒立刻下。只不過象征
地在
上欠了欠身而已。
聽著門輕輕地關上了,我又譴責起自己來。
外面的風聲似乎更響了。
如果我留他吃飯,于我並不費什麼事兒。我也還沒病到臥不起的程度。于他,哪怕是喝一碗熱粥,吃半個饅頭,將是多麼愉快的事兒呢?爲什麼我竟不肯給這個青年一點兒愉快呢?是的,我不認識他。素昧平生。是這即使能夠成爲我不願接待他的理由,也不能成爲我虛僞地應付他的根據啊!人,人啊,中
人啊,在我們熟悉和熟悉我們的人之間,我們經常地用虛僞腌製我們的
格不算,對于我們完全不必有任何顧忌以真實的態度證明坦率在生活之中是可行的機會,我們竟也要習慣地把它變成發了馊的“疙瘩湯”一樣彼此難耐的時刻。我們甯肯奉陪某些我們十分反感甚至厭惡的人東拉西扯,卻對一個也許還沒被生活中的虛僞毒素所汙染的青年吝啬話語到了如擲千金的地步。我們往往本能地以虛僞亵渎別人的虔誠,卻不願以坦率痛痛快快地回答一個“不”字。難道我們已虛僞成
?難道我們已不會坦率了麼?否則,爲什麼我們在根本用不著虛僞的情況之下,竟也自以爲成功地虛僞起來了呢?……
這一種自我譴責,直至兒子放學回家後才告一段落。
熱了飯,打發兒子吃罷去上學,獨自拿起本書,竟看不下去,又想那青年登門造訪的事。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似的翻來覆去的想,倒並非因爲自己多麼具有“自我批評”的美德。而是因爲一時不能從尴尬中解出來。是的,那是一種不可言狀的尴尬。那青年坐在沙發上時,我不過只替他感到尴尬。並且覺得是他的冒昧的結果,我是不必負什麼責任的。他走了,才覺得並不盡然。才覺得當時自己也是
在尴尬之中的。才覺得那一種尴尬倒統統的留給了自己。細細咀嚼,越發的品出馊味兒。好比自己爲了蒙騙別人,將一只蒼蠅夾入口中吃了。開始後悔。開始反胃。開始惡心。
這一種古怪的自己對自己過分敏感的心理,使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前幾天我的中學同學來到了北京,電話裏我們約好,第二天我去看他。他住在蘇州胡同的機械部招待所。也就是火車站對面郵局旁邊的一條胡同。可第二天我去時,卻記成了“金魚胡同”。自然在那一帶轉了半天也是沒找著“金魚胡同”的。遂問幾個坐在平板車上打撲克的小青年。他們表示出相當大的熱心。詳詳細細地告訴我怎麼乘車,怎麼轉車,轉幾次車,最後乘幾站,下了車再怎麼走。總之聽來特別遠。這使我頓生疑心。因爲我那中學同學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就在那個郵局附近,三分鍾不到的路!疑心既起,順理成章的,接著便只能作如是之想——現在的人也太缺德太壞了呀!不知道,就搖頭說不知道。知道也懶得告訴或不願告訴,不理睬我也就是了。何苦將我當外地人,诓我上當,騙我乘車轉車地越走離目標越遠趕許多冤枉路呢?中人之心理不是太
暗太成問題了麼?于是我非但不謝他們,反而狠狠地瞪他們。邊走開邊回頭瞪。如果目光可作傷人凶器,他們一個個是立斃無疑的了。他們被我瞪得似乎莫名其妙。在我看來那當然的是他們裝的。我暗想我已識透你們的惡劣居心,豈能上當受騙!我的目光定會使你們一整天如芒在背,尋思起來就渾身不自在的。他們終于被我瞪火了,一個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地也一齊瞪我。他們的目光中都有種就要發作的惱怒。四比一,我招架不住他們的目光,更怕他們真的發作起來,收了“兵器”,懷著幾分阿q式的精神上的勝利,揚長而去……
我想我也夠死心眼的,幹嗎非問“金魚胡同”不直接問機械部招待所呢?又經一問,果然近在咫尺。但那條胡同卻並非“金魚胡同”,而是蘇州胡同。方頓悟,原來是自己記錯了。幾分鍾前,閃回于頭腦中的,是那四個可惡之極的“熱心”青年“僞善”的嘴臉,並因了他們的嘴臉而進一步詛咒人心的不古世風的敗壞。此時閃回頭腦中的,卻是自己頻頻回首作怒目金剛狀的嘴臉了。便覺得自己的心理,實在的也很有些成問題。
見了中學老同學,閑聊不過三五句,就問有沒有市區交通圖。
答曰有。
十分急切地就請拿來看。
心想——便確鑿地證明此是蘇州胡同,也不一定就可證明北京真有我記錯了的一條什麼“金魚胡同”。即使北京真有一條胡同叫“金魚胡同”,那四個青年詳詳細細地告訴我的乘車路線,也不見得是正確的路線吧?倘是錯誤的路線,那麼仍證明他們有诓我上當受騙的惡劣居心。那麼當時嘴臉可惡的仍是他們。而不是我自己。頭腦中的幾個閃回即使放大一百倍,我也不必因當時瞪了他們而自責了。
人有時候真是古怪的東西。或者微觀而具地說,我自己有時候真不是個東西。總想把惡劣徹底地推給他人。總想要把良好的與惡劣一向毫不沾邊兒的自我感覺留作自己的專利。並且自己一旦懷疑自己的時候,總希望尋找到證明自己那一份兒自我感覺的根據和旁證。
這樣的旁證我沒從交通圖上尋找到。卻尋找到了金魚胡同。進一步旁證四個具有真正熱心的青年詳詳細細地告訴我的乘車路線,乃是一條可以說是和我們的路線一樣正確的正確路線。
于是我說:“走,跟我出去一趟。”
……
表弟第1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