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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第2節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表弟第2節上一小節]全同意他的話。我說當官,當各方面的官,也絕對的是一種職業的正派選擇,只要能當個好官,是完全不必羞于承認的。

  他笑出了聲。笑罷,刻薄地說:“你看,人一犯急,就說真話了吧?這是個規律。你也不例外。”

  我瞪著他,半天沒說話。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狠狠扇他一個耳光。然後喝斥他滾。因爲我不喜歡刻薄的人。生活中某些男人得意于自己的刻薄,如同不知怎麼個美法的女人得意于她們的會飛媚眼。倘說幽默是一種機智是一種教養,而刻薄不過是從人的心靈的疤痕滲出的淤血。何況當時我還沒有完全從父qin逝去的悲哀中解tuo。在我的老父qin逝去的這一個我家的房間,他竟堅定不移地對我進行著抨擊,這也太過分了啊!而更主要的,我不知怎樣對待他才好,應付當然是虛僞。客氣仍會被視爲應付。坦誠他不相信。以刻薄回敬刻薄,他又分明的並不是對手。幹脆板起冷面孔下逐客令呢,又顯得自己太缺乏涵養。他就是說那些收複尊嚴的話時顯得可愛些。吃面包喝nai打算洗杯子時也不討人嫌。怎麼吃也吃過了,喝也喝過了,尊嚴也徹底地算是收複了,大概身上也不覺得冷了,就又變了個人似的欺我太甚起來了呢?我正se道:“肖冰,我不想和你擡杠玩兒。你對我的批評,我已經接受了。你的尊嚴,你也算是收複回去了。那麼咱們互相都坦率些,開門見山吧!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他的驚異的目光,便凝視在我的臉上。足足半分鍾的時間內,他令我莫測高深地沈默著。仿佛我是一個極其詭詐之人,而他糊裏糊塗地被我綁架到了我家裏,猜不透我的企圖。我以鼓勵的口吻說:“講吧!既然我們倆今天遭遇到一塊兒了,你還猶豫什麼呢?”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的神情變得相當莊重了。甚至可以說變得相當莊嚴相當凜然了。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又說。語氣很傲慢,“好像到現在爲止,你還沒問過我叫什麼名字。而我也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仿佛他倒成了主人,似乎我是不期而至的一個令人不快的總將談話搞得別別扭扭的造訪者。

  我說:“因爲你剛才提到了黃宗江老師。宗江老師有一次給我打電話特別關照過我,要我好好接待你。”“他怎麼講我的?”

  “他說你是個需要格外細致地接待的青年。”

  “細致?什麼意思?”

  “我想就是不要虛假地應付的意思吧!”

  “是這個意思嗎?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他全身心都敏感起來。

  “當然是這個意思。”我十分肯定地說,我了解黃宗江這個人。他屬于那種越老越善良的人。對青年尤其如此,絕不會包含有任何刻薄的意思在話裏。

  宗江老師確曾因了坐在我面前這位大學生,在他造訪了他之後,特意給我打過一次電話。也確曾吩咐過我,對這個青年“需要格外細致地接待”。還說,“善良是有意義的。今天生活中尤其需要些善良。不善良歸根到底將與文學和一切藝術無緣。”

  “他……他爲什麼用‘細致’這個詞?”

  他有時喜歡用與衆不同的修辭方法表達他的意思。“是這樣……他還說了我些什麼?……”

  “他還說,他和你共同度過了一個挺愉快的下午。”“是的是的。一點兒不錯。他說的是真實情況!”我看得分明,他暗暗籲了一大口氣。由于過分的敏感所造成的緊張神態,也瞬間松弛了下來。真沒想到,他竟那麼在乎他給別人留下的印象!但轉而想想我自己,也竟那麼在乎給別人,具ti說是給這個我遭遇到了的青年留下的印象!

  我不禁苦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別多心,我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真的。”

  當時我並沒有領悟黃宗江老師說“需要細致接待”的含義。覺得不過是種“黃宗江語言風格”的說法。此刻我徹底的領悟了,面前坐著的是一個比小蜥蜴類還敏感的青年。別看它們有時似乎一動不動地木呆地趴在那兒,但是即使你的影子無意間晃到了它們一下,它們都立刻警覺起來,以爲你打算傷害它們。甚至以爲你已經傷害了他們。對于這樣的一個青年,倘不“細致”地接待,簡直不啻是一種罪惡吧?而他的內心裏,究竟布滿了一些什麼樣的特殊的感知神經呢,使他那麼提防受到傷害,使他那麼易于覺得受了傷害呢?黃宗江,黃宗江,你自己又是一位多麼“細致”多麼善良的長者啊!你既能陪他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我何以不能使他接受些他希望接受的誠懇呢?

  “肖冰,你是學生會的吧?”

  “不……”他矜持地搖了一下頭,“我不是。”“那麼現在起碼有一點是肯定的了——你到我這裏,不是爲了把我弄到你們學校去對話什麼的。”

  這真是我的一個想愉快也不大愉快得起來的下午。有陌生的不速之客光臨,卻又不知他的目的何在。似乎得我自己猜。似乎得我哄著他對我說。這像是一個斯蒂芬斯嘛!而我可不是俄底修斯啊!也不願做俄底修斯啊!猜不到,也許將被認爲是明知故問。一語中的猜到了,也許又將被認爲盼望“速戰速決”進而“速勝”之逐客方法。好比陪皇上下棋,輸了,你是故意輸的,是亵君之罪。贏了,你是一心要贏,欺君之罪。

  “如果是,冒著這麼大的風,我來請你了,你去不去呢?”

  他又凝視著我。我覺得自己仿佛被斯蒂芬斯石像凝視著一樣。

  “那,我就去。”

  他古怪地笑了笑。

  “我想知道,當別人來請你的時候,你是高興去呢?還是不高興去呢?”

  “有時高興去。有時不高興去。”

  “不高興去的時候,也去麼?”

  “十之八九,也去。”

  “還要裝出高興去的樣子?”

  “這,有時候裝。有時候不裝。通常情況下,即使裝不出高興的樣子,也要裝出不太不高興的樣子。”

  我認爲我回答的夠坦率夠細致的了。

  但他似乎仍對我的回答不甚滿意。

  “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你明明不高興去的時候,也要裝出,用你的說法,裝出不太不高興的樣子呢?”

  “因爲我在當著別人的面的時候,總是缺乏勇氣堅定不移地說‘不’!”

  “怕什麼?”

  我想了想,老老實實地承認:“怕別人失望。”他凝視著我,古怪地笑著,不信任地搖著頭。

  “怕別人對我不滿意。”

  “那,有沒有那種時候,你明明心裏高興去,極願意去,裝出不高興去的樣子。盛情難卻,違心答應的樣子?”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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