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觀著他們之間的情形,心中暗想——不知子卿能從中驗到什麼愉悅?而那個我應該稱“嫂子”的女人,肯定是不會這一套的。你要求任何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作出這一套,都等于實際上是在亵玩一個女人的年齡本身所必定意味著的自然的尊嚴。難道子卿竟會格外喜歡一個年輕女子對他表演這一套矯揉造作的小節目?而這好像也並不太符合子卿對女人的品味啊!那姑娘也好生的令我困惑不解。記得半個月前,我第一次在宴席上見到她時,她還不是這樣的啊!她表現的還挺莊重的啊!起碼不像我現在
眼目睹的這麼撒
作嗲啊!從最底的層次講,難道一個姑娘極慾討一位“大款”歡心,除了這些男人們司空見慣的幼稚拙劣的招數,再就沒什麼別的新的方式方法了嗎?子卿子卿,怎麼好端端一個姑娘遭遇了你的惠眷之後,則就變成了這樣的呢?你能從服裝、發式、化妝方面按照你的意願把她“設計”或曰“包裝”或曰“整合”得
了些俗氣,怎麼在心
、情態、舉止方面,又把她變得令人心亂眼煩了呢?在這一種截然對立的仿佛是男人對女人的惠眷般的優待般的關系之中,你最能
驗到的,恐怕依然更是金錢的魔力和權威吧?
“她姓什麼來著?”
當子卿在我對面坐下,我低聲問。
“你就叫她小嫘好了。”
“她是姓雷的嗎?”
我恍惚記得她並不姓雷似的。
“一個女字旁加一個累字,不是雷電的雷。”
子卿看出我是誤解了。
“可百家姓裏並沒這麼個姓吧?”
“我也沒說那就是她的姓。”
“可……好像她也不叫這麼個名吧?”
“她是不叫這麼個名,因爲我不喜歡她原先的,被許多人都叫來叫去的名,所以我就把她的名改成小嫘了。今後,別人也必定會隨我喜歡的叫法,都叫她小嫘的。”
他說得十分自信,是一種矜持中有幾分主宰意味兒的口吻。
我問那姑娘姓什麼,而他回答我她叫小嫘。仿佛她原本是沒有姓的,我問得多此一舉似的。他告訴我他將她的名字改成小嫘了,仿佛我就不必知道她被他叫作小嫘以前叫什麼了。仿佛她以前的,許許多多的人都叫過的名字,已經由他宣布永遠地作廢了,禁用了。好比法醫宣布一個人死了一樣具有權威似的。
我不禁地替那姑娘感到了很大的悲哀。我不禁地很憐憫起她來。盡管她看去那麼的快活。那麼的春風自得。我想,我若將我替她感到的悲哀和對她的憐憫告訴了她,她一定也會矯揉造作地拍手嬉笑起來的吧?
我當然不會那麼傻兮兮的。
“可是,那她在家裏呢?……”
子卿正慾吸煙,聽了我的話,沒立刻按著打火機,持著打火機的手舉在眼前不動,以一種近乎傲慢的目光瞧著我。
我存心要往他那分外良好的自我感覺中撒點兒鹽。
我說:“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如果她有兄弟
的話,是不是也高興忘掉她以前叫什麼名,而按照你喜歡的叫法叫她小嫘呢?”
他繃著臉說:“第一,她沒有什麼兄弟。第二,她爸爸
都不過是普通工人。而且都是虧損單位的工人。都只能開百分之五十的工資。兩個人合起來每月還不到二百三十元。我替
家給他們每月補足了另一半工資。如果
家對他們這樣做了,而只不過要求他們的女兒改改名字,改成
家認爲更好的名字,他們也一定會爲了表示對
家的感激,自覺自願地忘掉他們女兒原先的名字的……”
他將“普通工人”四個字說出了很強調的意味兒。說完這番話,他才叼上煙。
他吞吐了一口煙後,又說:“就像他們的女兒一生下來,他們就爲她起名叫小嫘那樣。”
我覺得此時此刻的他,一定是在想象著自己是一位上帝。起碼是那個名字被他改爲什麼小嫘的普通工人一家的上帝……
我替小嫘的父母感到了更大的悲哀。也對每個月只能開百分之五十工資的普通工人們充滿了極大的同情。那一種同情那一時刻彌漫在我整個心間。他們知道,抑或並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但改了名字,而且改了發式,改了心情態,改了行爲舉止,整個兒在重新接受一位“大款”的重新“設計”、重新“包裝”、重新“整合”、重新“改造”呢!
倏忽間我仿佛聽到從極遙遠傳來隱約的悠悠的敲擊聲……
那是我小時候聽慣了的趕泔車的人敲擊的木梆聲……
也是子卿他聽慣了的……
小時候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家境是連普通工人的家境都不如的。與他的家境相比,我的家境還算勉強接近普通工人的家境……
我一時覺得,人生的境遇,有時真好像一副郁的壁毯,上面繡著混沌一片意義不明的圖案。而你無論以怎樣的目光去看,其象征都會接近你的任何一種自以爲是……
我覺得,子卿他對女人的愛,仿佛是沒有靈魂的愛。那沒法兒說不是一種愛。仿佛也不可以被說成僅只是肉慾的。那是別一種我不太容易理解的愛。只不過仿佛沒有靈魂而已。也許有點兒像瞎子愛大自然。像聾子愛音樂。他仿佛在情感方面早已經失明了,在靈魂方面已經聾了似的……
于是我望著他,竟也有幾分替他感到悲哀起來,竟也有幾分對他同情和憐憫起來……
“怎麼,你認爲,她叫小嫘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只不過還是容易被人們理解爲姓。一理解爲姓,就會誤以爲是雷電的雷……”
“別人聽了怎樣我才不管,我喜歡我這麼叫她心裏就快樂。聽別人叫她小嫘我心裏也快樂。”
“寫出來尤其……女字旁加一個勞累的累字,而且是一個男人爲一個女人起的名,別人會怎麼以爲這個男人呢?別人會不會想——女字旁的字在字典上是相當多的,爲什麼偏偏要選擇一個和累字連在一起的字呢?……”
我企圖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覺上撒把鹽的意識,並不因內心裏似乎也對他産生了幾分同情和憐憫而徹底消失……
“沒文化的人才會那麼以爲,查查字典你就會知道,從遠古到如今,只有黃帝的妃才叫嫘。”
他嘴角微微一動,浮現一絲輕蔑的嘲笑。
我知道黃帝的妃叫嫘。不是叫嫘,而是叫嫘祖。還是養蠶的首創人。即使也可以叫嫘,大概也只有黃帝那麼叫。除了黃帝,從遠古到如今,一切男女們肯定是沒那麼叫過的吧?
我佯裝出謙虛的樣子,也笑了笑,以一種有點兒慚愧的口吻說:“你已經使我增長了一條知識,我還查字典幹嗎呀?”
其實在我的口吻中,也不無嘲笑的意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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