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雖然不記得你的生日,可二十年來多次詢訪過你的下落,不談這些。你再想想!”
他又想了想,想得很認真。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實在是想不起來……
我說:“前三天,是大娘生日。”
他一愣。
“你……怎麼知道?……”
我本想說——“嫂子告訴我的。”——可回答的卻是——“她告訴我的。”
意識不由我左右,它在變成爲語言的瞬間過程中急轉了個彎,使我回答之後的表情肯定的有些暧昧。
“誰?……”
“還能誰?……你愛人……”
子卿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研究地凝視我。分明的,“你愛人”這一種我對他的妻子的說法,使他暗覺訝然。
“你怎麼……這麼說?……”
“那我該……怎麼說?……”
“難道,她不應該被你視爲嫂子嗎?……”
他的口吻是質問的,帶有譴責的意味兒。
我一時很有些失悔。爲什麼要和他談起他母的生日呢?又爲什麼進而要談到那個我應該叫“嫂子”的女人呢?
我覺得我臉上有些發燒。
我掩飾著自己的暧昧心理,迎住他的目光,也凝視著他說:“你爲什麼不主動告訴我……”
我本想說——“我已經有嫂子了”——可說出的卻是——“你已經結婚了?……”
“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她給你的印象不好?”
他這樣問,其實是等于暗示我,他確信我們——我和他的“愛人”已經接觸過。
“誰?……”
“幹嗎要明知故問?”
“不,她給我的印象……很好……”
我這樣說,其實是等于承認了,我的確是在明知故問。
“那你又爲什麼不把剛才那半句話說完?”
“哪半句話?”
“你又在明知故問。”
他搖了搖頭,顯出不滿的樣子。
我覺得我的臉無疑是更紅了。
我完全可以陪他胡扯些別的。也完全可以什麼都不說,繼續扮演好一個極有耐的樂于傾聽者的角
,可我卻自己將話題扯到了我最不該和他談,即使他主動談,我也應裝出絲毫不感興趣的女人身上!
我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你本想問我,我爲什麼不告訴你,你已經有了嫂子,是不?”
“是……”
“爲什麼話說一半兒又改了?”
“那究竟什麼原因,使你不願稱她嫂子?”
“你審問我啊?”
“你認爲是審問也不妨,我的妻子,而你似乎不願稱他是嫂子,你叫我心裏怎麼想?翟子卿的妻子不配你稱嫂子嗎?”
“子卿,瞧你說的。你也知道,我沒有過嫂子,就不那麼習慣……”
“我還以爲,你企圖通過這一點讓我明白,你內心裏對我是輕蔑的呐!”
“哪裏哪裏,這才叫慾加之罪,何患無詞。是嫂子在電話裏告訴我,那一天是大娘生日的,希望我去你家和她一塊兒陪大娘過生日……”
“你沒去?”
“我去了。”
當時我的一只手放在桌上。當時子卿的一只手,就貼著桌面緩緩伸過來,放在我的手上,壓住著我的手……
他目光中流露出真真實實的感激。
我說:“大娘那天過得很高興。”
他說:“你去了,能不高興嗎!”
我說:“嫂子那天……也過得很高興。”
他說:“你看,叫嫂子對你並不需要實習,現在我來坦坦白白地回答你問我的話——我不主動告訴你,你已經有嫂子了,那是因爲,她像我命中的一道符。我忌諱提到她,想到她。不管對誰都是如此……”
“你覺得……她不好?……”
“不,她沒什麼不好。”
“那你說她是一道符?”
“可她,常使我動搖我活著的目的。人活著,總得有個目的
,對吧?”
“對。”
“我曾經有過種種活著的目的,一次次的都丟了。不是我情願丟的。是……從我身上顛掉了。我終于是又尋找到了一種活著的目的
。我牢牢地抓住了它。再也不會撒手了。永遠都不會撒手了。其實,什麼都可以成爲人活著的目的
。什麼目的
都是一樣的。一旦成爲了目的
,本質上對人就沒有任何區別了。在成爲了人活著的目的
這一點上,對人的意義完全是一樣的了。自從我又尋找到了一種活著的目的
,先前曾有過的種種目的
,反而很值得懷疑了。反而慶幸,從我身上顛掉了,未必是什麼人生的遺憾。未必對我不是好事。我不能容忍別人再動搖我活著的目的
。誰對我具有這樣的不良影響,誰就不可能再是我的
愛者。誰如果超出了我的容忍程度,我就會憎恨誰。我憎恨一切企圖再一次改變我的人。我早已經是一個被改變多次的人了。我想,一個人的一生,也許最多只能被改變三次。超過了三次,原先那個人其實等于已經消亡了。不存在了。活著的不過是另一個,同姓同名同
別的人而已。好比一塊表或一輛車,被大拆了三次的話,再高級也不高級了。而人是最精密的東西。最精密的東西,尤其經不得改變三次以上。你要記住,今後你不可動搖我活著的目的
。不管你有意的還是無意的,結果對我反正都一樣,差不多等于想謀殺我,一個人尋找到一種活著的目的
並不容易,每一種新的目的
都像一條狗,而你像准備做它主人那家夥,你首先得試探它,讓它熟悉你的氣味兒,讓它不再像對陌生人一樣對你龇牙咧嘴,讓它接受你對它的馴服。最終讓它成爲你的一部分。而你也有一個適應它的過程。你得漸漸培養起對它的信任感。你得克服你對它的種種心理障礙。最終你得使自己確信——你的狗是世界上品種最優良的狗。你還得漸漸培養起對別人的狗的鄙視和輕蔑。視它們爲一些混和了低劣血統的雜交狗。一些貌似高貴的吃屎狗。你以爲要做到這一點那麼容易嗎?你以爲一個人,尤其一個男人,和他活著的目的
溶解爲一
,達到一種‘合二爲一’的程度,是一樁簡單的事嗎?動搖這樣一個人活著的目的
,難道還不等于企圖毀滅他謀殺他嗎?……”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恭聽著他的每一句話。是的。是恭聽,而非僅僅傾聽。我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由一個有耐的傾聽者轉變爲一個不無幾分虔誠的恭聽者了。怎麼會那樣?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反正我覺得子卿他當時極具魅力。他一談到金錢,談到女人所呈現出的那種又理
又亢奮的狀態,那種源自內心的熱忱和激情,那種富于想象力和邏輯周嚴的思維,那種自信的程度和對自己的見解得意欣賞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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