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梁曉聲>泯滅>五(3)第2小節

《泯滅》五(3)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泯滅五(3)上一小節],使他那張英俊的臉容光煥發,使他那雙眼睛充滿了睿智,眸子晶亮。是的,這使他當時極具魅力。一個有七分酒量的詩人在醉倒了四分的時候,也就是在半醉未醉比未醉稍微醉過一點兒的時候,開始高聲朗誦他最爲得意的某一篇或某幾篇詩章的情形,或者一位詩壇領袖宣讀他的關于詩的將永垂不朽彪炳史冊的光輝導言的情形,大概就像他當時那麼一種樣子。我不知如今他通常是怎樣和別人進行交談的。也根本無法知道別人是否真的喜歡和他交談。是否能夠習慣他那一種令人並不愉快的交談方式。尤其無法知道他是怎樣和女人們進行交談的?和女人們交談些什麼?也談金錢和女人嗎?她們就真的喜歡和他交談嗎?她們就能夠習慣他那一種交談方式嗎?並且竟會感到愉快嗎?而我,是甯願作一個有耐xing的傾聽者,甚至甯願作一個不無虔誠的恭聽者,也不願與他交談的……

  我的意思是,當他和你進行交談的時候,當他和你一問一答,無論你問他答,還是他問你答的時候,不管你是一個像我一樣和他有特殊qin情關系的人,還是一個和他泛泛而交的人,你內心裏可能都不免會對他産生某種反感。你肯定不會喜歡和他交談。當然更不會覺得他有什麼魅力。因爲他在問你話時,他總那麼眈眈地凝視著你,他的間話總似乎是在內心裏暗暗排列組合過許多遍,一經出口,往往是使你不禁一怔的句式。太具有試探xing。太具有迂回xing。還太具有襲擊xing。聽似漫不經心,聽似诙諧調侃的口吻,但往往一下子就把你推到了一種若幹脆避而不答顧左右而言其他簡直就等于你太缺少起碼禮貌的地步。即使是你預感到他要問你的話,一經他凝視著你仿佛平平靜靜地問出口,你還是會不禁一怔。暗想他何以要那樣問?一句話本是可以有幾種不同問法的,他究竟爲什麼偏偏要選擇最試探最迂回而又明明最具有襲擊xing的問法?于是你暗暗想好了的回答,不期然地被他問亂了。于是你不免吞吞吐吐,不免張口結she。于是你一時陷入窘況,顯得不知所措起來……

  而那時他臉上又總是會浮現出一絲或笑或不笑的得意。

  他的目光仿佛在默默提示你——瞧,我問得夠直率的吧?我一貫如此。希望你也像我一樣直率地回答我。你直率不直率是騙不了我的……

  那時連他的直率連他的坦誠都是令人反感令人討厭甚至令人惱火透頂的……

  對你問他的話,他又仿佛回答得那麼不假思索,又那麼應對自如和從容不迫。但分明的,他回答你的話,也似乎是在內心裏暗暗排列組合過許多遍的。並且使你覺得,在回答著你的時候,他早已非常之自信地預感到你接下來,不僅僅是接下來的第二句,而是第三句第四句將問什麼,而他的回答早已song有成竹了……

  那時他臉上也會浮現出一絲或笑或不笑的得意。

  他的目光仿佛在提示你——瞧,我回答得多坦白。我有資格如此坦白。如今有這種資格又能作到我這麼坦白的男人並不很多……

  那時連他的坦白都是令人反感令人討厭甚至令人惱火透頂的……

  只有當他說完一大番話又接著說一大番話的時候,他整個人才顯出異特的男人的魅力。無論他娓娓道來亦或滔滔不絕,循循善誘亦或諄諄教導。也無論你是我或不是我,你肯定會壓製下自己想訴說的慾念和沖動,你肯定會自行調整截斷他的話向他cha問的意識,你甚至希望你變成啞巴,由他獨自盡說盡說,而你只是默默地傾聽,甘願由傾聽而進入恭聽的佳境。

  在我聽來,他一大番又接著一大番說的那些話,雖然不無我不得不暗自贊同的道理,雖然不無從生活中可以一抓一大把一抓一大把的現實根據,但總ti上並非是我的頭腦所能全盤接受的。此前我雖然也聽別的男人們聚在一起談論過金錢和女人——這樣的男人們如今正一代一代地多起來——雖然自己也和別的男人們聚在一起談論過金錢和女人,但都不如他談得那麼好聽。那麼動聽。又邪xing又坦白地好聽而且動聽。所以我不知不覺地就很想聽。很愛聽。聽了覺得茅塞頓開似的新穎。正如人們所知道的那樣,我是一個一以貫之地常以一副虛僞的准正人君子面目出現在人前的人。如今你從中guo人中,又能挑選出幾個不虛僞的男人呢?我的種種人生經驗和人生ti會告訴我,男人而不虛僞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越來越不可能了。那只能是某些男人們自己虛妄延伸的光榮與夢想了。大多數男人早已連那種光榮都不覺得光榮連那種夢想都不夢想了。男人天生是虛僞的東西。起碼是比一切女人虛僞得多的東西。男人若不虛僞早已根本無法生存了。男人將越來越靠虛僞一代代活下去。並且越來越習慣于自己的虛僞。男人連從娼妓那兒都能僥幸得到一份兒真情實感的回報。而女人是休想最終不被她最寵愛的男妓所欺騙所算計的。這應該被人類,尤其被男人們自己清醒地認識到是一條法則。太極圖上的那兩條太極魚,不僅意味著正負yin陽,而且當然也意味著真僞之分之合。意味著僞的那一條,也就是意味著男人的那一條。這是毋庸置疑的。

  虛僞的男人們,尤其是和我一樣,貌似准正人君子的虛僞的男人們聚在一起談論金錢和女人,大抵是男人們的一些虛僞之至的自言自語。既不好聽,更不動聽。沒有邪xing,但也同樣缺少真實。沒有汙言穢語,但也沒有激情。遠不如某些非正人君子的男人們在一起談論時坦白又真實。但他們的坦白與真實又每每是用一層層極猥亵肮髒的語言所“包裝”的……

  因而,在我的家裏,我一般是禁止來客談論女人的。在別的地方,當別的男人們談論,我一般是調頭走開的。聽一些虛僞的語言是對時間的最大的lang費。而聽一些汙言穢語又不符合我的心理衛生習慣……

  真的,我接觸過結識過的男人中,子卿在這一點是與衆不同的。不同不僅僅在于,他能既坦率又不依賴訴諸汙言穢語。尤其在于,他談論的往往更是他自己,而非閃開在一旁。仿佛自己置身于世俗之外,俨然一位什麼哲人什麼智者似的專評說別的男人。即使在他侃侃地娓娓地評說別的男人的時候,那也是爲了更坦率地談論他自己,希望別的男人更清楚更明白地認識他這一個男人對金錢和女人所持的觀念。起碼是寄那種希望于我。

  我覺得他似乎很怕我不清楚不明白他早已經完全徹底地變了,早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我所熟悉的子卿了。

  就好比二十年後相逢的兩個大學時期的密友,其中一個正chu在事業上升的黃金階段,而另一個卻已過早地喪失了人生的沖刺力和奮鬥的心勁,靠著先前曾博取到的一點兒聲名的支離破碎若有……

泯滅五(3)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五(3)第3小節上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