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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滅》七(2)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泯滅七(2)上一小節]的肮髒和黴菌成份實在已經很多很多了。除了吸氧的病人,一般人是吸不到什麼幹淨空氣的。說多了我那點兒微不足道的汙染並不至于顯得更其肮髒。少了我那點兒微不足道的汙染也並不至于變得幹淨些。說靈魂這東西,好比鬼神,信其有則有,信其無則無。最好是信其無。子虛烏有的東西,何必遑論美好和肮髒之分呢?說具ti如我而言,既然是一個誠信其有之人,那麼幹脆想象自己的靈魂美好如花園,如絕無瑕疵的一塊純玉,如透明而又磨成鏡片可以養目的shui晶。說只要我自己真的能夠想象自己是那麼一個人,便會覺得自己完全地無可爭議地就是那麼一個。說我的“靈魂惡心症”就可以自痊自愈了……

  我接受了他的友善建議,那麼樣地嘗試著自我想象過,自療過。一個時期內曾挺見效果。可後來還是不行。舊病照樣複發。“靈魂惡心症”折磨得我想死舍不得命,想活又著實感覺自己活得肮髒又討厭。不必從別人的目光中讀出討厭的意思,自己先就對自己討厭極了。我常想我自己已然如此之不可救葯了,那麼也就肮髒討厭地苛活下去吧。但在家裏,面對妻兒,羞愧而又不安。我想從我靈魂裏散發出來的有害氣息,肯定也會汙染自家的室內空氣啊!肯定也會被妻兒吸入ti內啊!妻子也就由她自認倒黴吧,誰叫她做了我的妻呢?可兒子尚年幼啊。無論在家裏還是在家外,他本是有權呼吸到清新的、爽淨的、衛生的空氣的。他本是有希望成爲一個與我不同的,靈魂相對美好的人的。而非是像我一樣,得完全靠自我想象成爲那樣一個人……

  許久以來,我曾一次次祈禱,但願遇見一個靈魂比我美好的人。那麼,如果他能憐憫一個靈魂已經肮髒得夠嗆的男人的苦楚的話,並且能替我按摩通著人的靈魂的某些經絡和穴位的話(希望是有的),那麼我將在他面前徹底嘔吐出我靈魂裏的一切肮髒。我常想,具ti如我者,只有經常進行“靈魂嘔吐”,它可能才會也有較美好較幹淨的時候,我才不至于總chu在“惡心”的狀態。才不至于總感到自己肮髒又討厭……

  我沒有遇見過一個我一次次祈禱巴望遇見的人。

  可能比我靈魂美好且衛生的人我是遇見過的。但他們或她們往往並不憐憫一個靈魂肮髒的男人。而且根本不清楚人身上究竟有沒有通著靈魂的經絡和穴位。

  某些人也曾擺出靈魂比我美好比我衛生的模樣,也曾很靈魂優越地作出憐憫我的表示,但我的靈魂雖然肮髒目光卻並不愚鈍。我發現了他們的靈魂並不美好並不衛生的真相之後,也就咬緊我的牙關屏住我的呼吸強忍住惡心壓下嘔吐的強烈沖動了……

  我猜中了他們是企圖兜住我從靈魂裏嘔吐出的穢物去四chu展示以圖一時的快感甚或去賣錢……

  這個時代派生出了許多新的行業,有專門收購人從靈魂裏嘔吐出的東西的地方和一些人。在那些人的那些地方,人的靈魂裏嘔吐出的鮮血、本慾、隱秘的情愫和對自己罪過的忏悔,是與穢物攪和在一起,一古腦兒“加工”了再賣高價的……

  自從我的靈魂變得肮髒龌龊以後,我的目光反而變得更加犀利了似的。

  于是我明白了這世上的一個道理——靈魂真正美好並且衛生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其目光反而該是單純的。其眸子裏必定時常閃過驚詫……

  而目光犀利的人,仿佛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看透起碼看得半透的人,你則就不必對他的靈魂抱什麼好感了。當然他也可能根本就沒有。有的只是在這個生活空氣汙濁的社會和時代冷靜地活著的經驗和狡猾……

  目光單純的男人和女人是越來越少了……

  我不但經常爲我靈魂的惡心倍感難受,還爲我目光之越來越犀利倍感羞恥……

  我對她傾訴到後來失聲恸哭,咽泣難遇。靈魂裏噴吐未盡的肮髒隨著眼淚汩汩淌出……

  我想我那時是將那一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豪華之家當成教堂了。我想我那時是將那一個我由情慾迷戀之進而想以心勝去愛之的好看的女人當成一位神甫了……

  男人連哭都希望面對著一個好看的女人……

  男人面對一個不好看的女人大概想哭都哭不出來,哭出來了也必定哭不痛快——除非她是他的母qin……

  而她若好看,不是他的母qin也似是他的母qin了。尤其在他宣泄而哭之時——哪怕她的年齡實際上可以作他的女兒……

  不好看的女人是造物犯下的最不可原諒也最無法挽回的錯誤。

  細細一想,這世界的某些法則真是冷酷得令人恐怖……

  起初她只是瞪大雙眼望著我,像一個聽大人講鬼故事的小女孩兒,臉上呈現出幾分肅悸的神se默默傾聽……

  起初我還盡量以笑談摻半的方式來講訴,講到自己可笑之chu先自便笑。並說幾句調侃和自以爲睿智的诙諧幽默的話。講到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可笑之chu我也不笑,爲的是引她發笑……

  然而我笑時,她不笑。我不笑,她更不笑。

  但是講著講著,我自己先就笑不起來了。我倏忽間明白,無論是我自己還是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無論我們各自不相幹的獨立行爲還是我們彼此心照不宣的對應行爲,其實都沒有任何可笑xing。我自以爲睿智的诙諧幽默的那些話,其實並不能使講著的我和聽著的她覺得輕松……

  我正是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才絕望地哭了起來……

  “哦,你們這些男人……”

  “哦,你們這兩個小時候最好的朋友啊……”

  她不時發出這樣的詫歎……

  我以爲,一個男人抑製不住地從靈魂裏“噴吐”出的種種肮髒,定會引起她這樣一個溫良的女人的極大厭惡,甚至定會使她駭然,把她嚇住的……

  但她既不厭惡,也不駭然,分明的更沒被嚇住。連她臉上起初那幾分肅悸神se都漸逝了。一種對我,似乎也是對一切男人的大的悲憫凝聚在她臉上了。她的詫歎之語,既包含著對我的可憐,也包含著對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的可憐……

  “他真是那麼說的?……”

  “真是。一道咒符……這是他的原話……”

  “哦我的上帝……那也就難怪他冷淡我嫌棄我了……你不應該那麼報複他……”

  “可我已經那麼報複他了……”

  “你們這兩個男人啊,你爲什麼要把你們的關系搞成那樣啊!……你買的銀狐大yi在哪兒?……”

  “在賓館裏,我出來時太急,忘了帶來……”

  “哪一天你帶來吧……”

  “我……我今後還能……再來嗎?……”

  “能。當然能。你爲什麼要這樣問呢?……”

  她說著伸直雙tui平躺了下去,並從我懷中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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