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乍暖還寒時節,我又回哈爾濱。
七八個月的時間裏,我再沒見過翟子卿。自然,也沒見過她。
但總共收到過她三封信。第一封信裏說——翟子卿他變了。似乎開始打算做好丈夫和好兒子了。在家裏整整呆了一個多月。哪兒也沒去。也不訪友。也不會客。終日侍奉于老母左右。
“子卿他對我說,以前太有負于我了。請求我寬恕他。還引用流行歌曲裏的話對我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想,我理應寬恕他。一個妻子不能拒絕一個丈夫的忏悔。一個家庭的裂痕如果還能彌合,總歸比索拆散的好。我發現我內心裏還是希望彌合的。我相信我們這個家的裂痕也能彌合,還有我們的感情。我原以爲我對他,和他對我,已經徹底喪失感情了。看來我對自己的認識是錯了。對他的認識也未免太極端了。但願你能爲我們祈禱和祝福。我們的家爲什麼不可以再成爲一個幸福的家呢?我們有確保幸福的經濟基礎。還有重歸于好的感情基礎。我也將爲你的家庭幸福祈禱和祝福。對你我來說,有些事情,就保留在記憶中吧。人世間的某些事情,本不過是某種‘緣’。而‘緣’之所以是‘緣’,那是因爲它沒有更充分的理由可講。所以‘緣’一旦面對現實,總是要屈從後者的。”
第一封信寫得很長。橫格信紙,工整秀麗的一行行小字,竟寫了七頁還多。
我沒有回信。我們分別時她有言在先,只她給我寫信,而我不得主動給他寫信。也不必回信。這“條約”盡管對我欠公平,但我當時答應了。
其實我很想給她回封信。也動過幾次筆。動筆前似有千言萬語,而真面對信紙,卻不知該寫些什麼了。寫了撕,撕了寫的,最終還是作罷了……
我對自己說——就讓我成爲一個信守諾言的男人吧。對她那樣的女人,信守諾言也許是最大的尊重和別一種愛法吧……
她的信告訴我,他們分明的又住在同一個家裏了。分明的每天夜晚又同共枕了……
即使他們不重歸于好,我和她的關系也是沒發展前途的。希望一個女人永遠做自己的所謂“情婦”嗎?我首先就會替那個女人不能容忍自己。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女人做男人的“情婦”對女人更尴尬的事了。而且我也是一個在各方面都根本不具備起碼條件擁有一個“情婦”的男人。站在她的角度設身地替她想一想,我也只能爲他們祈禱爲他們祝福……
那時我已從故宮買回了一尊銅的觀音像。接連幾天,每晚睡前我燃起香來,恭恭敬敬地站在觀音像前,雙手合十,心中虔虔誠誠地爲她祈禱和祝福。既是爲她,也就沒法兒不一塊兒也爲翟子卿祈禱和祝福了……
妻見了奇怪,問我怎麼信起觀音來了?
我反問——那你叫我還有什麼別的可信的呢?
妻又問——你爲誰祈禱?
我回答——爲一切我愛的人。
——包括我嗎?
——怎麼會不包括你呢?
妻笑了。
我望著她的笑臉,發誓從此再不背叛妻子的感情(事實上,我也並非是背叛了她的感情),無論再被怎樣一個女人所誘惑……
觀世音開經偈中言——若有女人,設慾求男,禮拜供奉觀世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設慾求女,便生端已有相之女,宿之德本,衆人愛敬……
于是我還常祈禱觀音,保佑他們生一個將來如她一樣好看一樣情的女兒,或將來如他一樣英俊一樣天資聰穎的兒子……
兩個月後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一封短信。與第一封信相比,尤其要短。潦潦草草的,只寫了一頁半。信中只說翟子卿又到南方賺錢去了。說他強調那是一次大機會。一次今後很難再有的機會。說他強調他期待那樣一次機會,已經期待了幾年了。好比一心獲得金牌的際級運動員。早就期待著奧林匹克一樣非去不可,絕不能坐失良機。她阻止不了他。他老母
也阻止不了他。小芹壯著膽子幫著說了幾句阻止的話,還被他斥罵了一頓……
看得出她寫信時心情是糟透了。
我將那封短信反反複複讀了幾遍。幾乎能背下來。我想這一封信,我必須不顧諾言及時複信。但鋪開稿紙,頓覺比第一封信更難複。
究竟該說些什麼呢?……
怎麼複信都言不由衷,也都欠妥。
于是我又接連幾天晚上在觀音像前爲她祈禱。同時也不能不爲翟子卿祈禱。祈禱他馬到成功,發一筆大財,盡快回到她和他老母身邊……
年初我收到了她的第三封信。比第二封信還短。信中只說翟子卿南方之行受騙上當,被坑了五十多萬。還說——其實她早已懷孕了。按日期推算,不是翟子卿的。是——我的……
他似乎也明白不是他的。似乎也明白會是誰的。所以他堅決讓她墜胎。而她堅決不……
她在信中說反正墜胎已來不及了。那麼她就好好兒懷著孩子,平平安安地將孩子生下來。說她早想要一個生的孩子。男孩兒女孩兒她都會喜歡。都會愛的。說老人家也猜到了孩子是誰的。但老人家也堅決反對她墜胎。說幸虧有小芹,不但侍奉老人家,還擔負起了照顧她關懷她的義務。說孩子生下來後,她和翟子卿的關系也就該幹脆徹底地分道揚镳了。並保證,今後絕不會因爲孩子給我添任何麻煩。說她覺得,做一個只有孩子沒有丈夫的女人,未見得不也是一種挺好的活法……
我揣著那封信,獨自去到家附近的公園裏,在石凳上呆坐了兩個多小時。兩個多小時內吸光了一整盒煙。
那一天是星期天。
許多年輕父母帶著他們的孩子在公園裏玩兒。草地上可見男孩兒女孩兒奔過來跑過去的活潑身影。孩子們快樂的笑聲此起彼伏……
後來我按著打火機,將那封信燒成了灰燼……
一陣輕風掠過,黑蝴蝶似的一團紙灰,在我腳旁盤旋了幾圈,依依不舍地隨風而去……
我望著它被吹散得無影無蹤,只想永遠地在那石凳上坐下去,坐到老,死在那兒……
後來兒子出現在我面前,說家裏來了一位編輯……
“爸,你一個人吸了這麼多煙?……”
兒子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我說:“回家後別告訴你。”
兒子讷讷地又問:“爸,你心裏煩是不是?”
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是的。爸爸心裏從沒這麼煩過。”
“因爲……想寫,又寫不下去?”
“不,比那還糟……”
我牽著兒子的手,更准確地說,是小學五年級的兒子牽著我的手,像牽著一位雙目失明的爸爸一樣,將我領回了家……
我默默對自己說如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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