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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滅》八(1)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泯滅八(1)上一小節]不再見她一面,我還算個男人嗎?至于翟子卿作何感想,以及將會怎樣對待我,隨他的便吧。我才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一個女人腹中懷著我的孩子已經再有幾個月就該生下來了,我必須趕到她身邊去!……

  然而不久我的老母qin病了……

  在哈爾濱我依舊住那一家賓館。依舊住那一層。仿佛的,我與那一家賓館那一樓層,也結下了某種“緣”似的。只不過這一次住東側,而前兩次住西側。樓層服務員姑娘們一個都沒換。她們對我早已熟悉。我對她們也不陌生。她們有她們的另一種“非緣”的解釋,說那一層樓是專爲招待外省市來哈領導幹部的。所以一般情況之下不安排“閑雜”住客。我是作家,與“閑雜”似乎有著點兒區別。屬于破例安排。其實,更真的“一般情況”,乃因那是最高一層,許多人不情願住。在她們心目中,也許恰恰相反,我可能正該歸在“閑雜”的中guo人一類……

  她們接近時瞧我的目光,或遠距離望我的樣子,使我覺得,似乎和先前有所不同了。仿佛是在瞧著或望著一個被抛給了社會輿論熱點的人。好奇心似乎還摻雜著同情……

  我想我並沒什麼很值得她們同情的。

  然而心裏不免形成了疑問。

  住下後我問她們中的一個——哈爾濱可有什麼新聞?

  她說這年頭還能有什麼事兒算得上新聞啊!

  我說也對也對。

  她問我此次回哈爾濱chu理什麼問題。

  我說一個寫小說的人哪兒有那麼多問題需要chu理啊……

  她笑笑,笑得意味兒深長。

  我也笑笑,笑得並不自然……

  閑悶無事地挨熬過了白天。終于挨熬到了晚上。于是我在房間裏撥通了她“自己的家”裏的電話——不料接電話的是另一個男人。聲音很粗,口吻煩躁地問我找誰?……

  我猶豫霎時,說出了她的名字。

  “打錯啦!……”

  對方啪地挂斷……

  我想怎麼會錯呢?如果她的電話號碼變了,肯定在信中告訴我……

  于是又撥……

  “同志,是吳妍家嗎?……”

  “不是!……”

  “不可能不是啊,明明……”

  “你打錯了就是打錯了,啰嗦什麼!討厭!……”

  對方的惡聲惡氣,使我先自放下了電話……

  我發了半天呆,鼓足勇氣,又往翟子卿家撥電話。話筒裏卻有另一個女人的聲音禮禮貌貌地告訴我——“對不起,這一個號碼已經取消。對不起,這一個……”

  我不願再迷茫地發半天呆。披上yi服,決定馬上就去她家……

  敲了幾分鍾門,室內毫無動靜。

  我想我記錯了街道?記錯了樓?記錯了門洞或樓層?

  于是滿腹狐疑地退出到樓外……

  街就是那一條街。樓也就是那一幢樓。三單元四層二號,明明的並沒錯……

  于是我再次入樓,再次敲門……

  從樓底層上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一手拿著晚報,一手拎著裝牛nai瓶的小小塑料提籃兒。她經由我身旁邁上樓去,在樓梯間放慢了步子,站住了,扭回頭自高而下地望著我,低聲說:“他家沒人了……”

  我一時沒明白她這句話的准確含意,懵懵懂懂地問:“他家搬走了?……”

  女孩兒搖搖頭……

  “他家nainai死了……他家阿姨也死了……”

  “他家已歸別人住了。別人正重新裝修,說是要沖邪氣……”

  “女孩兒,別胡說,這不可能的……”

  “我沒胡說,是真的。我爸ma還不許我亂講呢,怕後搬來的人家聽了犯忌。要不是沖著他家nainai和阿姨活著時對我好,我才不告訴你呐……”

  我正慾接著問什麼,女孩兒已轉身噔噔奔上樓去了……

  我並沒在那扇別人的家門前怵然住。我根本不相信那女孩兒的話。兩件事聯在一起想——電話“錯了”和“nainai阿姨死了”,我心中的疑團反而似乎釋開了。我認爲這必是翟子卿的謀略。他必是預料到了某一天我會突然而至。他已不願再見到我。排除我和她的關系,在黑河,在黑龍江堤的臺階上,我們最後一次長談時他已表示不願再見到我了。那麼在我和他之間,又揉進了我和她的暧昧,他更加不願再見到我絲毫也不奇怪。說不定那女孩兒,那惡聲惡氣接電話的男人,這幢樓裏的許多人,以及賓館裏那幾位瞧我或望我時目光異樣的服務員小jie,都統統被他用錢收買了,成了他的“幫辦”。但以這樣的謀略打算再次從我的尋訪中永遠消失,也未免太“翟子卿化”了。而且簡直是一個自讀式的謀略……

  我想我既然來了,不見到她我是絕不會輕意離開這座家鄉城市的。沒有什麼人的什麼方式能阻止我再見到她一面,至少再見到她一面……沒有……

  第二天我便開始了我在這座城市裏的尋訪。

  我當然只能從熟悉他的那些人開始。我也就認識幾位熟悉他的人,他們都曾給過我他們的名片。

  “你知道,錢,對翟子卿意味著什麼嗎?”

  在一位現代社會心理學博士的家裏,他一本正經地問我。

  我回答:“他說過,金錢本身即生活。”

  他又問:“典型的‘拜金主義’者的邏輯,是不是?”

  我說:“是。”

  “很粗鄙的邏輯是不是?”

  我沈默。既然翟子卿已不再是我的朋友,我也就不便回答了。坦率在這種情況下總是會有攻讦之嫌的。我不願被一位社會心理學博士從心理方面看輕我。

  他笑了。

  他呷了一口茶之後說:“但凡夠得上是一種‘主義’,總是多多少少與信仰聯系著的,你還有信仰嗎?”

  我想了想,回答——有……

  “什麼?……”

  我又想了想,回答——民主與科學……

  他又笑了。又呷了一口茶。

  “好。不愧是作家。還有勇氣回答這個現代人最尴尬的問題。回答得也很ti面。不俗。但是,很ti面很古典的回答,不一定就是虔誠的回答。我們現代人越顧及ti面,反而與我們存在于斯的社會真實相距越遠。我們越裝出古典的樣子,我們反而變得越虛僞了。請允許我鬥膽再問一句——你回答之前。你在猶豫。你在暗想。你在心裏掂量你的話。我們這不是在進行面試啊。如果信仰是一位口語表達能力良好的人,經過猶豫、暗想、和掂量才能回答的,那麼對這個人而言,他們回答的並非他的信仰。只不過是他選擇的一種答案。信仰是那種根本不必猶豫不必暗想更不必在心裏掂量就能tuo口而出立即回答的東西。它所ti現的虔誠也正ti現在這一點上。當然,必要的時候,還ti現在爲之奮鬥,爲之捐軀。作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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