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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滅》八(2)

梁曉聲作品

  人在松花江橋上是不可以追跑而過的。違犯了必被守衛在橋頭的衛士扣住無疑。否則我一定會追跑起來的……

  我眼睜睜地見那背影通過橋頭,折下路基,于荒草中抄近消失在一片雜樹林……

  我也從荒草中穿過,抄近趕入到那片雜樹林。終于我又發現了那熟悉的背影,剛慾開口叫,從一株樹後閃出一個女人,迎向了那男人。我更加斷定那是翟子卿無疑。只有翟子卿才那樣子擁抱一個女人,那樣子qin吻一個女人——仿佛要把一個女人整個兒塞入到自己song腔裏去,仿佛要通過一個女人的口,將她的五髒六腑都吸吃了……

  我沖過去吼道:“翟子卿,你這頭畜生!你還我愛的女人!你還我兒子!……”

  他們頓時吃驚地分開。他們僵立了許久,才先後心懷駭悸地緩緩朝我轉過身……

  卻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和一個陌生的女人……

  那男人惱火透頂地瞪著我。分明的,我見他兩只手漸漸攥成了拳……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我嗫嚅著,後退著……

  那女人倒還寬厚,柔聲勸止著男人:“別跟他認真,他又不是存心的……”

  又對我說:“還不走哇?快走呀!……”

  剛一說罷,又迫不及待地投入了那男人的懷抱……

  我倉皇而去……

  “金錢就是旺盛的xing慾,就是充沛的情愛,就是生活本身!就是最實在的實在之物!就是最美麗的女人的臉龐和笑靥!就是最生動的男人的靈魂!點鈔票的手是在表演多麼優雅的手指舞,用乘法計算擁有的錢數是多麼快樂!……”

  我憶起了,翟子卿曾帶我來過這一片樹林。他的聲音,仿佛從東西南北四面八方不同的方向傳來,仿佛是一首莎士比亞古典風格的,獨白式的戲劇詩,聽來那麼具有欣賞的美感……

  我一邊倉皇而去,一邊朝四面八方旋轉著身子。這兒那兒,一棵棵大楊樹和小楊樹上的眼睛,這樣子或那樣子瞪著我……

  除了小嫘,所有那幾個當初曾給我留下過名片的男人,我都一一找到了他們,還經由他們找到過另外一些認識翟子卿的人。

  卻沒有一個人能向我提供出他的准確下落。也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他的老母qin和他的妻子究竟是怎麼死的。他們有的和他過從多一些,被認爲或自認爲關系qin密一些;有的和他過從少一些,被認爲或自認爲沒什麼感情可言;有的只不過僅和他有過一次來往,談到他像談到另一個guo家賽狗場上奇怪失蹤的狗。對于他的家庭的不幸,我覺得他們中有些人是耳聞過一些情況的,但是由于各自不同的心理障礙,知道也不願講給我聽罷。其中不排除某些人是出于善良,怕我聽了加重悲傷。另外一些人基于怎樣的原因,我則猜測不到也不想費心猜測。當然,有的人無可奉告,乃是因爲的確不關心。甚至的確不想也不願知道。因而也就的確不清楚。正如他們中一個人說的——誰下落不明就下落不明,誰怎麼死就怎麼死,與我何幹?有那關心的工夫,還不如逛逛gu票交易所呢。即使不玩gu,感受感受那現場氛圍也不失爲一種收獲嘛!……

  當然,也有人表示出了對民間新聞的好奇、興趣、震驚和繼續傳播茶余飯後談資的濃厚興趣。那乃是因爲他們一無所知,聞所未聞。他們反而向我問長問短……

  只有一個人我對他心懷感激。是某重點中學的一級教師。教化學的。一位看去嚴肅得近于刻板的中年人。

  “誰讓你來找我問的?”

  我說好幾個人都讓我來找他問……

  “你上當了。他們是在愚弄你,也是企圖使我難堪一次。”——他注視著我,臉上毫無表情地說:“因爲我從來也沒見過翟子卿這個人……”

  我看出他說的是實話。

  我讷讷地說:“無端打擾您,真很對不起了。五天來我竟一無所獲——這是一座lang費人感情的城市……”

  “好吧,那就讓我告訴你句明白話吧——我愛過她。我愛過那個翟子卿的妻子。不過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同在一座城市裏,一個有婦之夫與一個有夫之婦的暗戀,是沒法兒成爲長久的秘密的。在一段時期內我們陷入風風雨雨的議論之後,彼此發誓不再相見。其實我們之間的關系並沒發展到一些人議論的那麼深,只不過幽會了幾次。我想,那幾個人,也許正因爲這一原因,才慫恿你來找我問的,但我並不因而在你面前感到可恥。你肯定也見過她的吧?……”

  我說:“見過……”

  “難道她不是那種男人一見之下就會鍾情,就會傾心迷戀,就會深深愛上的女人嗎?”

  “是……”——我低聲回答,怕他沒聽清,又說:“她是那樣的一個女人……”

  同時我心裏對那幾個慫恿我來找他問的男人充滿了憎惡。在一個女人死了之後,還要以她的死觸疼曾愛過她的一個男人心口的傷疤,證明了某些男人本質上是多麼冷酷的醜陋動物……

  “你這樣說,我很感動……”

  他注視著我的目光變得qin近了些。臉上有了一種憂戚的表情……

  他掏出了煙……

  “吸嗎?……”

  “不,這幾天總在吸……”

  于是他又將煙盒揣入兜裏……

  “你不吸,我也不想吸了……”

  由他口中,我才知道——當年她曾是南開大學中文系的才女。後來又是北京師範大學曆史系的碩士研究生。導師一心希望她繼續攻讀博士,而她卻不知爲什麼,忽而對文學和曆史厭倦了。于是絕別校園生活,回到哈爾濱在某婦女刊物當記者。後來對記者職業也厭倦了,于是退而當編輯。再後來連對編輯業務都厭倦了,幹脆當起但凡有個學曆的人都不屑于的“通聯”來……

  “你了解她多少?……”

  我說很少……

  “你知道她父qin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于是他說出了她父qin的名字……

  那名字使我肅然起敬——盡管是一位早已辭世的文化人物的名字……

  “你知道她祖父是誰嗎?……”

  我搖頭……

  他說出了又一個名字,使我不但肅然起敬而且……簡直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問我有何感想?

  我呆呆愣了半天,才嘟哝出四個字是——“真想不到……”

  “這是一個古老的書香門第的最後一個女兒。一個文化世家的最後一個傳人。從明至清,至民guo,至解放初年,她的前幾代人,在文化和曆史的書頁中,留下了一行行足迹。文化曾帶給她的家族種種榮耀,也曾帶給她的家族種種厄運。在不同的曆史年代,帶給她的家族不同的榮耀和不同的厄運。榮耀和厄運都記載在不同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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