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泯滅八(2)上一小節]的曆史典籍中,成了一種強加給她似乎她必須有義務繼承的遺産。而她根本不需要這太巨大的一宗遺産。也不願再對它肩負起繼承的義務。這大概就是她最終厭倦了曆史厭倦了文學及至文化的主要原因。她與翟子卿的結合,未嘗不是出于一種叛逆的激情。盡管她並沒對我這麼說過,只不過是我個人的推想。但我認爲我的推想是有一定道理的。像她這樣的女人,不可能僅僅因爲一個男人的英俊和一個男人的錢財而做他的妻子。她當初和他結婚,大概以爲是逃避文化和曆史的雙重壓迫的最徹底最簡捷的途徑。她和她的家族連在一起,本身就意味著是中文化的一部分。是中
曆史的一部分。否則根本沒法解釋,她爲什麼要和一個只有‘文革’前的初中學曆的,只崇尚現實中的赤躶躶的金錢法則,而鄙薄曆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的男人結婚。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她所犯的一個大錯誤。我想如果我是她,大概我也會産生叛逆之心的。然而她的叛逆付出了太大的代價。因爲她對現實中的赤躶躶的金錢法則,是比對文化對曆史更厭倦的。她的靈魂已經早就被中
的文化傳統預購了……我每想到她,就有種不祥的感覺……一個厭倦了文化,厭倦了曆史,也厭倦了現實中的赤躶躶的金錢法則,一個這樣的女人,如果幹脆是農婦還好,可她又不是農婦,那麼她在今天可怎麼活呢?……”
“她……死了……”
“還有翟子卿的老母……”
“其實,我到詢問翟子卿的下落不是真實目的……我的真實目的……是想知道……她究竟怎麼死的……五天來問了那麼多人,卻……到現在也不知道……”
“死了?……”
“起初我也不相信,但這一點,已是一個事實……”
當時,我們站在場的籃球架下。一名
育教師,正帶領一個班的學生圍繞
場跑步……
他瞪大眼睛盯著我,盯著我,忽然往地上一蹲,身子蜷縮一團,雙手抱頭,發出了一個男人竭力抑製而又實難抑製的哭聲,哭得那麼難過又那麼悲怆——從我們背後跑過的男女學生紛紛回望……
那名育老師也望向我們——他猶豫了一下,朝我們大步奔來。還跟來了幾名身
強壯的男學生……
我想,我是該離開他,離開這所中學了……
我說:“我也愛過她……”
說罷轉身就走。
也許,我只不過希望自己能夠坦白又真誠地告訴他那一點,而實際上並未說出口……
回到賓館,我首先在總臺預訂了三天後返回北京的車票。一進入房間,就開始收拾東西。收拾好東西,就坐下吸煙。
我不打算繼續尋找翟子卿的下落了。她死了,他的老母死了。我的未出世的一個孩子也死了。那麼,我和他的一切關系,就真的被徹底扯斷了。情也罷,梗芥也罷,怨隙和彼此的輕蔑彼此的嫉妒彼此的嫌惡也罷,似乎一下子全都沒了什麼意義,也將從此根本沒了耿耿于懷的理由……
我迷戀她,進而要求自己用心去愛她,按照她的願望,想象自己是愛織女的牛郎一樣去愛她,卻又對她了解得那麼少,那麼少,那麼少!少得接近一無所知,尤其在她活著的時候……
我還自以爲是一個多情的善于理解女人恤女人心的男人……
那位化學教師,卻對她了解得真多,真多,真多啊!然而他和她卻又沒能實際上以愛相予過。是因爲他們之間缺少一種“緣”嗎?……
他爲此遺憾過嗎?
她呢?
在他和我之間,那“緣”對他又顯得多麼不公道!……
誰能用金錢複製出一個值得男人迷戀值得男人像愛織女的牛郎一樣去愛的女人?誰?……
如果這是完全可以實現的,我要像翟子卿那樣去賺錢,包括不惜賣自己的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腎……賣一切自己身上能賣又有人肯買的一切……
忽然我也哭了。像那位化學教師一樣難過一樣悲怆一樣地雙手抱著頭……哭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刷牙,聽到有人輕輕敲門。
我咬著牙刷打開門一看——竟是小芹!
我立刻讓入她,關上了門。漱了漱口,不待她坐下,劈頭便問:“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她說:“我總覺得你會再回來的,所以我總向一些人打聽你……”
“小芹,你都知道些什麼?快講給我聽!……”
“狗……”
“狗?……坐下說!……”
她坐下了……
她告訴我——1993年是翟子卿損失最慘重的一年。在黑河被罰了一大筆款,後來被他那圈子裏的人坑騙了三十多萬。年初“炒”美元賠了十幾萬,年終玩票又賠了二十多萬。總之在1993年他損失了近百萬。他的整
金錢基礎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動搖。而他圈子裏的人,一個個在1993年卻都照樣賺了不少錢。他成了他們中錢最少的一個。他們在對他說一些安慰的話時,他十分清楚他們骨子裏其實是幸災樂禍的……
“不是俺叔疑心,事實就是那麼回事兒。他們中的許多人我都認得,常到俺叔家來嘛!他們那些人,俺叔要是賺了一大筆錢,他們就會圍著俺叔,向俺叔說些恭喜發財的話。其實背轉過身去,准像烈酒燒心似的嫉妒。俺叔要是賠了一大筆錢,他們也會圍著俺叔,說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話,其實心裏暗暗高興透了。那些日子俺叔瘦了,吃不下睡不著,整日長籲短歎,愁眉不展的。你知道俺叔是個經得住事的人。俺佩服他,主要也就佩服這一點。可是俺看出來,俺叔有點兒經不住了。有天他低聲低氣地對俺說:‘小芹呀,錢不好賺了啊!’俺當時直想替他哭。後來他聽說山東那邊兒有一個全最大的狗市。他就去了。幹那營生雖然有點兒讓人瞧不起,可也能賺大錢。貴的狗,一條值幾萬呢!大狗生小狗的,不是一本萬利嘛。他花一萬四千多元,買回了兩條大狼狗。俺叔說一條是純德
種,一條是純日本種。叫什麼‘黑背’、‘狼青’的。俺叔就給它們都起了乖名,叫‘貝貝’和‘青青’……”
小芹穿的雖然並不破舊,甚至可以說還算面,卻夠髒的了。一眼看去就知道許多天沒換洗了。頭發有些蓬亂,臉兒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眼睛也不像以前那麼明亮那麼
靈了……
“俺叔可寵那兩條狗了!整日裏‘貝貝’、‘青青’地呼來喚去的。還騰空陽臺給它們當窩。‘貝貝’愛吃半生不熟的豬肝,‘青青’愛吃不肥不瘦的牛肉。就看不慣,總嘟哝著罵是‘孽種’,也不知罵俺叔還是罵狗。還常舉拐杖喝吼狗。兩條大狗哪兒怕
呢。
一喝吼,它們就龇牙。俺叔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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