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梁曉聲>泯滅>四(1)第2小節

《泯滅》四(1)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泯滅四(1)上一小節]交經驗,或者幹脆說是陪客經驗告訴我,“大款”們對作家們通常是不大待見的。在金錢面前文學不過是印鈔票的機器甩下來的邊角紙吧?尤其“灰se”的“大款”們,對所謂作家更是嗤之以鼻的。除非他們心血來chao,有了錢還嫌不夠,進而還要有名,而作家又心有靈犀,號准了他們的脈,巴結著要替他們著書立傳……

  我將茶杯一放,站起來瞅著介紹者說:“他沒聽清就沒聽清嘛!這種場合,不過是大家湊趣兒的事兒。人一走,茶就涼,何必介紹得那麼詳細?像宣讀什麼産品說明書似的!……”

  我的話使對方紅了臉,不停地眨巴著眼睛,神se大窘。

  我故意看也不看“華哥”朝衆人一抱拳,用很江湖的口吻說:“諸位行個方便,小弟要先行一步了!”

  大家面面相觑,就都有幾分讪讪的了。

  我也不理睬那麼多,說走,推開椅子,轉身便走。

  不料“華哥”大聲道:“梁作家,你給我站住!”

  那語氣聽來具有命令的意味兒。

  難道這位“華哥”,並非一位對作家有什麼好感,而是一位和一切作家有什麼仇隙的“灰se”人物?誰得罪了您找誰報複去呀,我又沒用筆作踐過您,跟我這兒叫的什麼板啊!

  我不由得站住了。暗暗打定主意,今兒倒要領教領教這位“華哥”的淩人盛氣,不就是我不高興做陪客了嗎?看他能不能把我活吞進肚子裏去。或者像吃生猛海鮮似的,三下五除二地把我卸巴了?

  我身子沒動,只朝他扭過頭去,盯著他,冷笑地說:“這位華哥,您要把我強行扣壓住不成?”

  他說:“是的。”

  說完也站了起來。

  大家可就不但都有幾分讪讪的,而且都有幾分不安了。

  這個勸我:“哎哎,怎麼也得再坐會兒,再坐會兒,別掃了華哥的興嘛!”

  那個勸他:“華哥您別急,別急,他有事,就讓他先走嘛!少他一個,大家也坐得寬松些!……”

  已然到了這種似乎很僵的地步,我當然哪裏還肯聽勸?

  我正se道:“少跟我來這一套!只要老子自己高興走,誰他ma愛掃興誰掃興去!”

  “華哥”也不聽勸。

  他也正se道:“今天誰請客?我!我是主人!是我請你們!你們誰走都成,就他不能走!……”

  他說時,還隔著餐桌,伸直手臂朝我一指。

  我說:“我要非走,你能怎樣?”

  “華哥”收回手臂,順勢多此一舉地正了正打得很端正的領帶結,慢條斯理地說:“那……我也走!今天你走到哪兒,我跟你到哪兒!反正,今天你的時間是屬于我了,我的時間嘛,也完全屬于你了!……”

  這不是要無賴嗎!

  他呢,說完卻望著我笑。

  他一笑,大家也就一個個跟著笑。連表情一度頗爲緊張的侍者小jie,也滿臉堆下了職業xing的隨機應變的笑容,一邊給各自的酒盅斟酒,一邊乜斜著我說:“梁作家,華先生這麼誠心誠意地留您,你就坐下呗!”

  座中那位由服裝模特改行爲公關小jie的女陪客,也港腔港調地說:“梁作家,連侍者小jie都覺得您過分了吧?別要小孩子脾氣了,快坐下吧!你是不了解,人家華哥這個人,其實是金屬元宵,外冷內熱!”

  我瞪她一眼,心想你他ma倒挺會說話兒的!好像你就很了解那小子似的。可方才你和別人攀談時,我明明聽你自己qin口說的,以前也不認識那小子嘛!

  “華哥”這時已推開椅子,走到了我面前。

  他問:“你不認識我?”

  我注視他,搖頭。

  此前我沒在任何地方見過這麼一位yi冠楚楚,“包裝”一流的“灰se”之“大款”。

  “世途旦複旦,人情玄又玄啊!”

  “華哥”咬文嚼字地望著我說了這麼兩句,還深長地歎了一口氣,緩緩地背轉身去。

  仿佛他挺感傷的。七分也許是真的,三分卻是作戲。

  座中就有二人拍手道:

  “好詩好詩,非情感中人,豈能tuo口即出這等憂郁的詩句!”

  “人家華哥是名副其實的儒商嘛!”

  “華哥”猛地又來了個向後轉,鄭重地問:“梁作家,你沒把髒街也忘了吧?還有那個小人書鋪,當年被髒街上的兩個窮孩子叫作他們的‘三味書屋’……”

  “子……卿?……”

  我問得一點兒把握也沒有,與其說是問他,莫如說是在問我自己。問我自己那部分關于髒街和關于那個當年一心難做大學夢的孩子、少年和青年的破碎的回憶。然而那部分回憶畢竟已是大破碎了。且被積壓在以後的種種記憶儲存的下邊……

  他,微笑了。

  “子卿!……”

  他的微笑明確地告訴我,他正是子卿。

  我頭腦中那些破碎的回憶,漸漸往一起拼湊,漸漸複合爲一個依稀的形象。然而那依稀的形象,卻怎麼也不能與眼前這位“華哥”相重疊。我覺得,當年的子卿,和眼前這位“華哥”,分明是兩篇內容截然不同的小說裏的人物。硬使他們成爲同一個人物未免太荒誕,太離奇了。盡管我已經很肯定地又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擁抱住了我,一只手在我背上不停地輕拍著,連連說:“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也難怪坐在對面都認不出來!……”

  他的頭和我的頭交錯並在一起。下巴抵在我肩上。他的話說完了.手還在我背上不停地輕拍著,輕拍著……

  我完全信任了他當時的激動。

  我內心裏也激動起來。

  曾經有許多許多次,我想象過我們相逢時的情形,以及自己怎樣激動的心情狀態。但直至那一天,直至當時我才明白,其實人的真實的激動,並不像每個人預想的那麼容易在自己內心裏發生。與人慣常的笑臉相比,它發生的條件要微妙得多。發生的契機也要被動得多。當我們覺得我們的心激動起來了的時候,那實際上意味著,我們是敏感到對方的心首先向我們傳遞出了一種激動。我們的心立刻呼應了而已。我終于認出子卿那一瞬間,子卿真誠地緊緊地擁抱住我之前,我內心裏並沒有湧起任何激動的波紋。我只是感到意外,感到驚詫,感到被現實生活裏的太戲劇xing的偶然所刺激。這一種情形,我的意思是說,當時我內心裏的狀態,和我的許多次想象是很不同的……

  我眼眶shi了。

  子卿他因爲又見到了我而激動萬分,我則更是被他的激動而感動。

  “諸位,諸位,此時不幹,更待何時?來來來,共同舉杯,爲華哥和梁作家老友重逢助興呀!……”

  于是衆人紛紛舉杯……

  于是我和子卿也各自擎杯在手,互撞一下……

泯滅四(1)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四(1)第3小節上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