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泯滅四(2)上一小節]那些精裝的豪華的書典同置一櫥,仿佛將兩個時代拼湊在了一起。仿佛它們能加以證明的,並非它們主人的什麼光榮,而是它們自身的某種“古董”價值似的。我憶起了子卿下鄉前對他母千叮萬囑的情形。它們仿佛尤其在證明著當年一個窮孩子的母
的責任感似的……
我站在書櫥前,滿腹滄桑地說:“大娘真是有心人,你當年囑咐大娘替你保存著,沒想到大娘就居然替你保存下來了!”
子卿說:“我下鄉後,我娘就把它們縫在枕頭裏了。夜夜枕著睡覺,能丟嗎?”
我說:“縫在枕頭裏枕著睡覺,那多硬啊!”
子卿說:“是啊。我娘的頸椎病,就是這麼落下的。如今還沒治好。哪哪兒的醫生都說,人老了,骨質也太老了,治不好了。”
我發現,在陳列著那些證書的下一格,在幾位當代中小說家的著作中,竟有我的十幾本小說集或單行本兒。我立刻將目光移開,望向魚缸。心裏一時困惑,不知子卿怎麼會將我的書也收集得那麼全,而且擡舉地放在他書櫥最奪眼的位置。近些年來,我常常自覺地打消向別人贈自己的書的念頭。商品時代,人人都忙忙碌碌于爲公爲私“搞活經濟”,讀書似乎早已不是好習慣,而是怪癖了。大概就好比當年子卿總吃臭豆腐被視爲異端一樣的吧?你把自己寫的書簽上名正兒八經地贈給別人,是不是意味著你在替自己作廣告,怕別人不知道你又出了一本書呢?是不是還包含有希望別人“指正”、“批評”和“拜讀拜讀”的動機呢?“指正”亦即“拜讀”。“批評”亦即“拜讀”。不“拜讀”何以能“指正”能“批評”呢?總之,你贈人家書,在人家,就等于你在暗示人家讀。讀書必占時間。時間就是金錢。金錢重要如生命。起碼重要
僅次于生命,往往排在愛情更排在友情前頭,對許多現代人是第二位重要的東西。你暗示人家擠出人家的時間讀你的書,你不是強人所難嗎?你不是大有謀財害命之嫌嗎?……
子卿也並沒有主動告訴我他的書櫥內有我的十幾冊書。看他的樣子,似乎並不願被我發現這一點。他不主動告訴我,我更裝沒發現了。
子卿站在魚缸那兒正喂魚。
他一邊觀賞著他的魚一邊說:“我小時候,常聽我娘講,解放後,一些過去的有錢人,就是把元寶金條什麼的縫在枕頭裏整天枕著的。當年,對我娘來說,我的那些證書,也許就像我家最貴重的一筆財物吧!”
我說:“子卿,你的藏書可比我的藏書多啊!”
他看我一眼,不無自得地笑了笑:“你想要的,抽出來,走時帶走。”
我說:“君子不奪人之愛。”
他說:“書和書櫥,對于我不過是一種室內風景。多幾冊少幾冊,沒什麼區別。”
他請我過去觀賞他的魚。說魚其實和貓啊狗啊一樣,也是認得它們的主人的。誰常喂它們,誰常觀賞它們,它們就會對那個人腳步的輕重,那個人服顔
的深淺特別敏感。那個人往魚缸前一站,它們就會浮上
面,搖頭擺尾,表示它們的
和。而不經常喂它們,不經常觀賞它們的人若往魚缸前一站,情形就很不相同了。它們就會受驚地往
底潛……
我說:“那它們現在怎麼不浮上面啊?”
他歎了口氣,說他哪有時間常喂它們常觀賞它們呢!
我問是不是他母常喂?
他說花錢雇人做這麼巨大的魚缸,養些名貴的魚,一開始倒也不完全是圖魚生魚可以賣錢。而是唯恐他母在家裏感到寂寞煩悶,爲他母
做爲他母
買的。老人家倒不稀罕什麼名貴的魚不名貴的魚,當初說養些金魚就行的。可金魚吃得多便得多,幾天就得換一次
。這麼大的魚缸,換一次
夠麻煩的。再說,來個人,一看他家養的居然是金魚,他臉上也覺得不光彩。金魚,現如今看來,已經被列爲中
的“土”東西一類了。可這些名貴的魚,老人家又喂不好。所以呢,不得不爲它們又雇了個人,每天早晚兩次,專來喂魚。就像北京人雇“鍾點家務工”一樣……
我見他比剛才在客廳裏話也多了,一時不悅的情緒也過去了,趁機勸他。
我說:“子卿,你呀,也別對你母的話太認真。我最知道你是個大孝子,你母
心裏還能沒數嗎?”
他說:“我不生我娘的氣。我怎麼能生我娘的氣呢?不過,我也求你,替我開導開導我娘。她得恤我這個兒子啊!可她不,不管誰來,她總當人家面兒責怪我。你我不見外,所以我求你。實話告訴你吧,我哪有二百多萬!不過才一百多萬。現在這個時代,引誘人逼迫人吹牛說假話。你說你有一百多萬,人家卻只跟你談二三十萬的買賣。你明明真的有一百多萬人家也是不信的。所以人家那兒先自給你打了折扣,只當你有五十萬,所以人家只跟你談二三十萬的買賣。你說你有二百多萬,說得信誓旦旦,人家給一打折扣,你在人家眼裏,不過是個百萬元的主兒。你有一百多萬,你到
說你有二百多萬,現在這就等于說真話了。因爲別人一給你打折扣,正是你的實際情況。你說你有三百萬,別人一給你打折扣,也算接近你的實際情況。也不算吹牛撒謊騙人。五十萬左右,是在打了折扣以後的真話的‘合理浮動限數’以內,是司空見慣的說與信之間的原則。好比生産銷售方面有‘合理損耗’的規定限數一樣。現在哪兒有真話?沒有真話!只有在合理的假話‘浮動限數’以內被認爲被確信的所謂‘真話’。你明明只有一百多萬,你卻到
說你有五百萬六百萬乃至一千萬,這才是吹牛撒謊騙人。才算說假話。因爲大大超過了說假話的合理的‘浮動限數’。我有一百多萬,我說我有二百多萬,你以爲聽的人都會信嗎?只有傻瓜才會信。他們一給我的話打折扣,得出的結論是一百多萬,正是符合我的情況的事實嘛!完全等于我並沒騙他們。但如果我要真話真說,說自己有一百多萬呢,在他們那兒結果就是五十多萬了,反而意味著我是說了假話,騙了他們。我不願騙人……”
他說時,我一直在非常虛心地洗耳恭聽。但是卻聽得似明白不明白,甚至可以說聽得越發地糊塗了。
子卿問:“懂不?”
我老老實實地承認:“不懂。”
“不懂?”——子卿抓住我手,將我扯至沙發前,樣子很鄭重似的問:“真不懂假不懂?”
我說是真不懂。不是假不懂。但也不是一點兒都沒懂。是似懂非懂。懂得不那麼徹底。
“坐下,”他說:“你坐下。這你不懂不行。似懂非懂也不行。必須徹底懂。不徹底懂,那就未免太幼稚了。你是作家。好作家起碼應該是半個社會學家。你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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