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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第12節

梁曉聲作品

  當天晚上,電視裏播出了曲副書記視察“尾文辦”的新聞。我將自己單獨一人關在辦公室裏,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我早已不是第一次上電視了。從電視中看到我自己的形象,早已引不起我的絲毫激動了。但我看得比以往每一次都認真。因爲這一新聞關系到我能不能順利地從全市各家銀行都貸出款來。我側耳聆聽我自己在電視中說的每一句話和曲副書記問的每一句話。感謝電視臺來的一個小夥子和兩個姑娘,盡管我沒露骨地叮囑過他們,但他們將一條新聞剪輯得很棒!句句剪輯在點兒上,突出了一個中心那就是錢字!

  第二天各報也對曲副書記視查“尾文辦”進行了各種角度的大塊兒報導。全都在頭版。有的頭版沒完,轉二版三版。幾條醒目的通欄標題諸如以下:

  “義尾廠”初繪宏圖,欠東風企盼貸款!

  巧婦怎做無米炊,沒錢難倒“尾文辦”。

  市委曲副書記重要指示——銀行家要支持企業家,錢要用在刀刃上!

  現如今的各種記者兄弟jiemei也真是些最可愛的人,只要禮品袋兒的內容實在,他們還真肯于爲您的事兒“呼悠”!

  “小五金”不白贈!

  難怪許多人都說——苦命的掙錢,聰明的賺錢,狡猾的騙錢,膽大的搶錢,有能耐的直接從銀行“拿錢”!數目幾百萬你是銀行的兒子。數目幾千萬你是銀行的爹。數目再大你就變成銀行的爺了!

  我生來也苦命,不得不掙錢。後來我學得聰明了,所以開始賺錢。我的聰明都是小聰明,一次次賺的也便都是些小錢兒。由三流作家而“尾文辦”主任,我由聰明而狡猾,學會了利用職權不失時機地騙錢。一般我不騙個人的錢。騙了誰一大筆錢誰都會跟你玩命。我專騙guo家的錢。某些替guo家掌管著錢的人,其實常常巴望著像我這樣的人從他們手裏騙錢。我其實是他們的知心朋友。也可以直白地叫作合夥人。我不從他們手裏將guo家的錢騙出來,那麼guo家的錢永遠是guo家的,變不成我這樣的人的錢,當然也就變不成他們的錢。不從我這兒周轉一下就直接變成了他們的錢,傻瓜都懂那叫貪汙。而從我這兒周轉給他們則就不必擔貪汙的罪名了。方式一般是回扣。物價上漲回扣的比例也上漲。八十年代初是百分之十。現如今漲到了百分之五十。證明著職權的隱形價格也在上漲。此道兒上的人都抱怨說這已經是地球上最高的回扣了。而據我估計還沒漲到最高的程度,也許幾年後比率會反過來,回扣會由百分之五十而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騙guo家的錢油shui兒也就不那麼劃算。在現如今還劃算的時代我是很懂規則的一個,分給對方們的回扣從不討收條。我頭腦裏也不是沒産生過搶錢的念頭。要搶當然就搶銀行的。搶私人的能搶到幾個錢?幾回回在夢裏我成功地搶了好幾家銀行,而那一場場夢的結尾卻又總是公安刑警成功地逮捕了我。往往在被押赴刑場的途中我醒了,嚇出了一身冷汗。我注定了不能變成一個膽兒足夠大的人。搶銀行也只不過就是我的夢想罷了。現在好了。現在我不必再夢想著搶銀行了。現在咱也快可以從銀行裏“拿”錢了。咱也快晉升爲一個有能耐的人了。咱也快是銀行的爹銀行的爺了。咱一步邁兩個臺階,上兩個檔次,跨越過了搶錢這一賭命亡命的凶險誘惑。

  我正對我的人生曆程進行著嚴肅的回顧,忽聽有人敲門。我換了個頻道,起身去開門,見是老苗。若知是他,我就不換頻道了。我可不願使別人覺得我不但喜歡上電視,而且喜歡自我欣賞。

  老苗進屋後,大模大樣地往沙發上一坐。他的ti重加上他尾巴的重量,使那只可憐的沙發立刻深陷下去,並且發出了一陣痛苦的呻吟。

  他問我看新聞沒有?

  當著真人不說假話,我老實承認他敲門前我正看。

  他問我有何感想?

  我說:“你辦事,我放心。”

  他說主任,我給你帶來一個新情報。

  我心裏咯噔一下,他來前的好情緒一掃而光。我瞪起眼睛說:“你他ma的是災星啊?怎麼一次次地盡給我帶壞消息?如果你辦事使我不放心,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他平靜地問:“不客氣又會怎樣?”

  我說:“把二百萬給老子吐出來,吐出來後你就滾!”

  他笑了。說主任你別急嘛。這次我給你帶來的是好消息。

  我問什麼好消息。

  他說主任你先給我老苗倒杯酒。

  于是我從小酒櫃中取出一瓶正宗法guo白蘭地,用高腳杯爲他斟了滿滿一杯擎送到他跟前。

  他問主任你給我倒的是不是法guo白蘭地啊?

  我說是。沒錯兒。是真是假,騙得了你這老酒鬼麼?

  他說擺在你酒櫃裏的,當然不可能是假酒。說我老苗不想喝法guo白蘭地。說你倒的你自己喝吧。他說他知道我酒櫃裏有xo。說他要喝xo。他滿臉居功自傲的表情。

  我爲了盡快聽到他給我帶來的好消息。只得裝出禮賢下士的樣子又給他斟了一杯xo。

  他飲著xo,我飲著白蘭地。他坐在沙發上,我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他的屁gu和沙發墊兒之間,有三折尾巴,因而使他坐得幾乎比我高出一尺半。

  他居高臨下地對我說:“韓書記也打算來視察咱們‘尾文辦’了。”

  我問:“你怎麼知道?”

  他說:“小邵向我透露的。”

  我問:“小邵又怎知道的?”

  他說:“是曲副書記告訴小邵的。曲副書記讓小邵通知我們,提前做些必要的精神准備。”

  我無法再忍受他那種居高臨下的、自恃功勞大的目光,卻又沒理由將他從沙發上請到地上坐著,于是起身一屁gu坐到了我的辦公桌上。這樣,我們的目光起碼是互相平視著了。

  我說:“這可就怪了!曲副書記爲什麼不直接給我打電話呢?爲什麼非要讓小邵給你老苗打電話呢?如果你們之間以後成了單線聯系,我這個主任不就顯得多余了麼?”

  老苗又城府很深地笑了笑。他一句一停頓地,完全是用一種教訓的口吻說:“你呀,還是太年輕。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通常道理都不懂。這是個心song大小的問題。但也可以認爲是個素質高低的問題。有些人的事業半途而廢,往往就栽在這一點上。曲副書記不直接給你打電話,而讓小邵給我這位顧問打電話,恰恰證明人家曲副書記在chu理和咱們的關系方面,在許多細節上都有章有程,循規蹈矩的。因而也就無懈可擊,避免了瓜田李下,授人以柄。你梁大主任應該虛心學習曲副書記這一點才是。”

  盡管老苗分明的是在教訓我,盡管我早已不習慣于被人教訓了,但我還是以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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