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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之父》第5節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冉之父第5節上一小節]。對花花的死,喬爺爺是一點兒責任也沒有的。是那些人太可惡,當他面答應得好好的,結果又捉弄了他。他還讓我向你們請罪,希望通過我的解釋,獲得你們的寬恕和原諒呢……”

  “那你爲什麼沒向我解釋?”

  兒子不幹了,耍起小孩子脾氣來,說如果我向他們解釋了,他們是會寬恕和原諒的,也就不至于還用千奇百怪的死法咒他死了……

  所以,在兒子,祈祝我把事情辦成也ti現著某種寄托——大概同時便能減輕他幼小心靈裏的罪過感,和害怕遭到報複的恐懼感……

  所以,見我身心松弛的樣子,他比他mama尤爲顯得喜悅……

  我們一家三口正看到《賭神》富于刺激的打鬥片斷,忽聽有人敲門。

  “誰呀?”妻應了一聲,嘟哝,“這些人,都九點多了,不老老實實在家呆著,還往別人家裏竄!”

  她去開了門,請進四個人。更嚴格地說,是三個半人:三個大人,和一個孩子。三個大人都是男的,她一個也不認識。孩子是個女孩兒,三四歲的樣子,被一個大人背著。當然連那女孩兒妻也是不認識的。三個大人中我只認識一個,是我當年同連隊的北大荒知青戰友,已經幾年沒見過面了。我一邊從chuang上坐起,一邊暗想:這麼晚了他來幹什麼呢?……我已經忘記他叫什麼名字了。

  他說:“事先沒聯系聯系,唐突地就登門了,真不好意思。”我說:“沒什麼沒什麼,戰友嘛。”

  他笑笑,問:“你還能叫出我的名字嗎?”

  我不十分有把握地回答:“你是王松江吧?”

  他又笑笑,說:“不是王松江,是王松山。”

  我將他們請往另一房間。待他們都有地方坐了,詢問地望著王松山。

  他向我介紹另兩人。說一個是他朋友,叫齊明和,就是帶女孩兒那個。女孩很乖,也很怯生,模樣靈靈秀秀的,挺招人愛。偎在她爸爸懷裏,瞪著一雙聰慧的大眼睛,眈眈地望著我。王松山說五十多歲的那個,是齊明和的妻子的單位的領導,一家區屬醫院的副院長,主管行政工作,姓韓。那位韓院長就給了我一張名片,說今後看病開葯什麼的,可以找他。

  我更加困惑,不知他領著這麼兩位關系特別的客人,這麼晚了到我家來究竟有什麼事兒。但我對他們表示歡迎,請他們吸煙,並給那女孩兒削了個蘋果。她不敢接,她爸爸說接著吧,她也不接。王松山說接著吧,她仍不接。王松山替她接了,塞在她手裏,她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我覺得那小女孩的一雙眼睛似乎在研究我,似乎企圖看到我心裏去。她企圖從我心裏發現什麼呢?這個小女孩兒!

  王松山問我最近在寫什麼?

  我說一篇小說剛寫了一半兒,不得不放下,三天來爲一件和創作根本無關的事四chu奔波。

  另兩位客人聽我這麼說,彼此對視了一眼。我覺得他們實際上是交換了一次眼se

  王松山問我那是件什麼事兒?說也許他能幫上點兒忙。

  我說倒不必,說已經辦得有些眉目了。于是向他們講起冉的父qin是怎樣怎樣一位可qin可敬的老心理學家,以及他被一個女人用傘捅死了的荒謬的不幸,以及他的“心裏好恨”的老伴兒對我的“全權拜托”。我講時,自然是帶有感情立場之傾向的,自然說了那個女人肯定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或者是個慣于爭強鬥勝的潑婦之類的話……三位客人一直不cha言,一直默默地聚精會神地聽我講。連那女孩兒也不吃蘋果了,也瞪著雙大眼睛凝視著我聽我講,仿佛聽我講鬼故事的樣子。

  我講完,除了王松山和那小女孩兒仍在望著我,另兩位客人都低下了頭,都一口接一口吸煙。

  王松山坦率地說:“我們也是爲這件事來打擾你的。”我不禁“噢”了一聲。

  他又說:“小齊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這女孩兒的mama是韓院長他們醫院的護士。”

  他們都沒擡頭。

  女孩兒眼中頓時湧出了淚,淌在她小臉蛋兒上,吧嗒吧嗒往地下掉。

  我怔愣住了。

  我從未像那一天那一時刻那麼徹底地怔愣過。

  我十分後悔針對那女人說出的那番帶有感情立場之傾向的,主觀評論xing的話。我心想王松山你好混蛋!你幹嗎不一進門就向我介紹清楚哇?

  “我帶他們來,是想求你,替小齊,替這孩子,向死者的家屬疏通疏通,盡力爭取讓死者的家屬向法院表個態,少判孩子mama幾年。七年啊!不ti恤大人ti恤一下孩子,mama將在監獄裏關七年,對這孩子意味著什麼啊!不僅是小齊和這孩子求你,韓院長也求你,我也求你……”

  妻子過來了,依著門,一會兒看王松山,一會兒看韓院長,一會兒看那女孩兒和女孩兒的爸,目光最後落在我臉上,仿佛我真能拯救誰。

  “我……你怎麼知道我……這事兒也沒登過報哇!……”我前言不搭後語。

  “我一位鄰居聽他們單位的人說的。他們單位的人,聽死者女兒公司的人說的。我一開始不信,來時走在路上,我們還都想,沒那麼巧的事兒。剛才你自己一講,證實了。北京雖然很大,但人傳人的,上午東城汽車壓死個人,不到下午,西城就會有許多人知道了。北京人傳事兒的愛好是天生的,何況一個女人用傘捅死了一個老頭兒,老頭兒又是學者又是名人的,這類事兒許多人准認爲太值得一傳了。不過我也挺感激那些傳來傳去的人,沒他們傳,傳不到我耳朵裏,那麼即使我很同情小齊和這孩子,也不知道該從哪條線上辦這樣的事兒。現在看來我帶他們找你是找對了,這叫天可憐見的。不管你樂意不樂意,你這條線,我是扯住就不撒手了!……”

  王松山非常之自信地說。那種自信中,充滿了對我的依賴。說時,目光始終盯住我。

  兒子也不看《賭神》了。兒子也過這邊兒來了,靠妻子歪站著,不望別人,單只望向那女孩兒。

  韓副院長終于擡起了頭,耿直地說:“我們小姚不是你認爲那種女人。她不是……她是我們醫院的護士標兵……”那小齊離開座位,雙膝一曲跪在我面前。卻仍未擡頭,並且扯了女兒一下,說:“英英,咱們給叔叔跪下,求求叔叔……”

  那女孩兒也便雙膝一曲跪在我面前。仰視著我,眼裏流著淚。

  我一時不知所措,目瞪口呆。

  妻哪裏能看得下去這個,她沖進屋,抱起了那女孩兒,憐憫地對女孩兒說:“乖孩子,跟阿姨到那間屋玩去。阿姨和小哥哥陪你看一盤錄像帶,動畫的……”

  女孩兒終于哇地哭出了聲。哭著喃喃地說:“我不要看動畫片兒,我要給叔叔跪,我要和爸爸一塊兒給叔叔跪。我mama不是潑婦,別人都說我mama是好人……”

  畢竟是個懂事的孩子,雖然一心要和爸爸一塊兒跪,但被抱走時卻沒有拼命掙紮著不依,溫順得很,只不過扭頭淚眼汪汪地繼續睇視我……我想那女孩兒忍到那時才哭出聲來真是不容易。她分明是不願在我家哭出聲來的,她分明是實在忍不住了才哭出聲來的,她分明是忍得太久了。她強忍著不哭出聲時,心也是在哀哀地哭吧?

  我看見妻眼中噙著淚。

  我覺得北京真他ma的小。

  女孩兒的爸爸也哭了,像大多數男人一樣,他的哭聲是極度自抑的。男人的哭其實不是哭,那是一種理xing的掙紮,故對看著一個男人哭的別的男人的情感傾向最具有動搖xing

  王松山見我怔愣住了,趕緊扶他起來,卻扶不動他。那小齊的兩條tui仿佛和地板焊在一起了。我省過神兒來,也趕緊扶他。我們兩個人,才將他硬扶起來,硬按坐在他坐過的位置上。

  我說:“你別這樣。你跪我沒用,我又不是死者的家屬,和死者沒有任何特殊的關系。如果我的話一句頂別人一萬句,沖你今天帶著孩子來到我家裏這一份誠意,事情打我這兒就一了百了啦……”

  王松山說:“你別推委。我剛才已經有話在先了,不僅是小齊替他老婆求你,不僅是他女兒替mama求你,不僅是韓副院長替小姚求你,也是我在替朋友求你。你和死者沒有任何特殊關系?那對方全權委托你?那你三天來替對方四chu奔波,非要把我們小姚判個十年二十年的?對方給了你多少錢?你吐個數,我們翻番兒給你,只求你從中疏通疏通……”他說得我臉紅了。

  我嘟哝:“你扯哪去了?什麼錢不錢的?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韓副院長見我面露愠se,見王松山心直口快地仍大有“逼宮”的架勢,瞪了他一眼,遞給他一支煙,叫他不要說了。

  我看出王松山也面有愠se,當年的他就是個急xing子。我替自己辯護:“受人至誠相托,我那也是沒辦法。我怎麼能知道事情會搞成現在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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