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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憊的人》第7節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疲憊的人第7節上一小節]時,有一次學校的老師說:“沒發現你們兒子有什麼別的特長,但聽力奇好是真的。全班都在讀課文,他能聽到有只越冬的蚊子在哪兒嗡嗡,站起來東張西望,還果然被他發現了。這要好好培養培養,將來說不定是塊當指揮家的料!”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從此夫妻二人專執一念,做夢都夢見以後的兒子成了大指揮家。爲了使夢想實現,夫妻二人不惜動用口挪肚攢下來的一點點有限的積蓄,四chu求人、送禮,搭上些七拐八繞的關系,帶著兒子厚著臉面登門央求拜師學藝。可事實證明,兒子的那雙耳朵,不過是一雙一般孩子的耳朵。並且終于經幾位本市音樂人士的說服而接受了一個道理——僅僅靠聽力好是當不成指揮家的,還須有其他方面的音樂天賦。那些天賦兒子一概沒有……

  兒子小學四年級時,他們發現兒子具有繪畫的天才。的確,兒子迷上了照著卡通畫冊臨摹卡通人物。實事求是地說,也的確臨摹得很像。這一發現又曾使他們激動萬分。他們盡量壓抑著驚喜,不露聲se地給兒子買彩se筆,炭鉛筆和正規的圖畫紙。好比兩位伯樂,共同發現了一匹小千裏馬駒子,耐心地期待它成長得更健美一些再予以訓練和調教。在兒子的假期,輪番陪兒子去各類少年美術班。可是進了少年美術班,兒子對繪畫的興趣卻一掃而光了,並且滋生了自卑心理。因爲繪畫天才曾是兒子在同學中唯一的得意,這唯一的得意被美術班裏許多同齡的,甚至年齡比兒子小好幾歲的孩子比沒了,比得平庸無奇了。後來,他們又都知道,各自的同事們的孩子,也都很迷過臨摹卡通人物,也都能臨摹得很像……

  兒子小學五年級時,在班級新年聯歡會上表演自編的“小品”——《被爸爸罰站的孩子》,獲得了一個文具盒,文具盒所代表的是一等獎。一等獎哇!他們望子成龍的心又死灰複燃了。常在家裏鼓勵甚至命令兒子摹仿葛優、陳佩斯、趙本山、香港頭牌搞笑影星周星馳。他們不但覺得兒子確確實實有表演的天才,而且具有葛優式的前額、趙本山式的下巴、陳佩斯式的苦惱小人物無奈無助的天生表情、周星馳說話時那一種快速的神經質的半結巴不結巴的特殊蛙力……

  “兒子,你長大了想當影視明星麼?”

  當爸的這麼問。

  “比如周星馳,你不是挺喜歡看他演的電影麼?你忘了爸爸mama帶你看過他主演的……”

  “《大話西遊》。他演孫悟空。”

  “對對,你說你想當影視明星麼?”

  兒子莊重地考慮了一會兒,淡淡地回答:“也行。”

  當爸的說:“兒子,這麼回答不可以。要非常肯定地回答——想,或不想。因爲,這關系到你將來的人生前途,關系到爸ma如何盡快培養你成材的義務和責任。關系到達麼嚴肅的問題,你不可以僅僅用‘也行’兩個字回答!”

  兒子又考慮了一會兒,小聲兒回答:“那……那就……想……”

  于是,他們又一次不惜動用一點點有限的積蓄。又開始四chu求人、送禮,搭上七拐八繞的關系,終于在本市最出名的少兒表演培訓學校招考前夕,搞到一張報考表。

  招考那一天下小雨。妻子因商店盤點清庫,得加班,是他陪著兒子去考的。偌大一個廳用屏風隔開,一半是考場,一半是候考場。考孩子時,不許家長往考場探頭探腦。但考場那邊兒的回答、朗頌、唱歌,屏風這邊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忽然候考場一片騒動,是由于一顆據說當年受過培訓而如今成了“星”的二十來歲的靓mei的出現,家長們唧唧喳喳地傳言她是來兼當考場老師的。

  一位當ma的跟她認識,牽著自己的女兒走到她跟前,似乎song有成竹地當衆問她自己爲女兒“設計”的“形象”如何?

  二十來歲的“星”將那花枝招展的女孩兒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打量一番,遂將那當ma的扯到一旁,神秘兮兮悄悄地說:“你怎麼給女兒梳了兩條小辮兒?多沒時代感!多沒個xing!我當年考取可是剪的短發,和男孩子的分頭差不多長的短發!老師們所以一眼就相中了我有培養前途!”

  于是那原本song有成竹的ma著急了,頓著一雙穿高跟鞋的腳直嚷嚷:“誰帶剪刀了誰帶剪刀了!誰帶了我花高價借用一次……”

  還真有那有備無患的家長,當即從挎包裏掏出剪刀來,不過沒立刻租借給她,而是首先咔嚓兩剪刀,果斷地破釜沈舟地將自己女兒的兩條小辮剪了下來……

  于是那一把剪刀在些個帶了女兒來考的家長們手中傳、搶、奪。于是十幾分鍾以後,幾乎所有的小女孩兒們都變成了短發的假小子。

  那些個爸ma手裏攥著剪下來的一截截小辮兒不知該如何chu置,而變成了假小子的小女孩們一個個ti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觑……

  忽然又是一片騒動——一輛嶄新的進口“子彈頭”轎車馳至門外停下。車門一開,依次下來八個大人!最後才下來一位西服革履的小小闊少,看去年齡最大也不超過十二歲。聽八個大人相互間的稱呼,不難判斷他們是那小小闊少的爸、ma、叔、姨、爺、nai、姥爺、姥姥。一幹人等簇擁著小小闊少,揚揚長長地便往屏風後直奔而去。這引起了其他家長們的憤憤不平,都嚷嚷著指責怎麼可似不排隊不等叫號?

  那小小闊少的叔一瞪眼睛:“亂嚷嚷什麼?等不耐煩的出去!我們每年贊助二三萬,難道連這點兒優先的資格還沒有?”

  霎時間大廳裏被鎮住得鴉雀無聲,家長們一個個噤若寒蟬,仿佛認爲他才真正是決定自己兒女命運的人。

  那小小闊少的姨鶴立ji群地站在大廳中央打手機,以仿佛站在舞臺上演話劇的音量說:“一會兒就離開!不過走走形式。其實沒這必要,可咱們貝奇心勁兒高哇!孩子嘛,也得滿足一下他走走過場的願望嘛!……”

  兒子扯扯王君生yi角,仰臉悄悄說:“爸,一部外guo電視連續劇裏的狗也叫貝奇……”

  他趕緊用一只手捂住兒子的嘴。

  接著考場那邊傳來對話:

  “貝奇,你想表演點兒什麼呢?”

  “你說吧!你出什麼題,我表演什麼!”

  “嚯,這麼自信?”

  “那當然!沒自信也不來!”

  “那……你表演一下吃西瓜怎麼樣啊?”

  “吃西瓜?我……我沒吃過西瓜!”

  “你沒吃過西瓜?這不可能吧?西瓜又不貴,你怎麼會沒吃過西瓜呢?”

  小小闊少的爸ma立刻奔到屏風後。

  “他是沒吃過西瓜!從小長這麼大他就沒吃過一塊西瓜!”

  “他爺爺nainai一向把西瓜瓤剜出來,再用榨汁機榨到杯裏。主要是怕他被西瓜子噎著,所以我們貝奇只喝過西瓜汁,沒吃過西瓜!”

  “我表演喝西瓜汁怎麼樣?”

  “這……也行也行!表演吃,表演喝,反正都是一回事兒……”

  那時刻大廳裏肅靜得出奇。所有的大人孩子皆屏息斂氣,仿佛都在聚精會神地留意傾聽什麼神秘莫測的天籁之聲似的。

  屏鳳後響起了一陣掌聲。王君生在那陣掌聲初起之際,扯著兒子的手悄語:“兒子,咱們先出去一會兒,爸爸憋悶得透不過氣了!”

  兒子說:“爸,我也是。”

  于是父子雙雙離開大廳,到了外邊。一站到避雨chu,他就趕緊掏爲煙來吸。接連猛吸幾口,song中那一種絲棉似的憋悶對算被尼古丁“腐蝕”開了,才算覺得透過些氣了,不知爲什麼,他對于在大廳裏所眼見的情形,心裏生出難以言傳的悸懼。

  兒子又扯了扯他yi角,朝甬路旁的小樹林呶嘴:“爸,你看……”

  他的目光順著兒子示意的方向望去,見小樹林裏活動著母女二人的身影——七八歲的女兒紮著兩條沖天小辮,一只手背在身後,另一只手的食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那兒,作若有所思之狀低著頭慢饅往前走。那當ma的跟在後面,彎著腰,爲女兒撐一柄漂亮的,粉se的,帶穗兒的小傘。那樣的一柄傘,舞蹈演員在舞臺上表演傘舞正有特se,而在現實生活中遮真的宇宙之雨,顯然是非常不通用的。雨點兒落在傘上,順著粉se的傘面往下淌,再經由那些傘穗形成一道道細shui流,流在那當ma的平闊的背上,好比山泉垂淌到平原上。那母qin的白yi背全shi了,和身子貼在一起,透出著肉se,而她似乎渾然不覺。

  王君生不見猶可,一見之下,心中便又生出一gu悸懼來,仿佛自己的身子和shiyi服貼在了一起,身上倏地起一片ji皮疙瘩。

  兒子問:“爸,他們怎麼回事兒?”

  當爸的說:“這你還看不出來?她ma在陪著她進入角se啊!”

  兒子說:“可她mayi服全shi了。”

  當爸的也說:“是啊,全shi了。”

  “她ma爲什麼撐那麼一柄傘呢?”

  “可能原本是曾她帶著做道具的吧,”

  “大廳裏那些小女孩兒不是都把小辮兒剪掉了麼?咱們要不要告訴她也該把小辮子剪去?”

  “別,兒子,咱不多那事兒.兒子你記住,即使出于好心,多事兒的下場也往往是落埋怨。”

  當爸的不失時機地對兒子進行著人生經驗之灌輸,同時,望著那shiyi服下透出肉se的平闊的背,聯想到了“可憐天下父母心”那句話,心中于悸懼之外,又生出幾許的感動,幾許說不清道不白的憂傷……

  兒子喃喃地嘟哝:“爸,我有點兒怕。”

  他立刻給兒子打氣:“怕?這又不是癌症大普查,有什麼可怕的?你有表演實力,別怕。報考表呢?估計快輪到考你了兒子,拿手裏准備著。”

  兒子卻說;“爸,報考表不在我這兒啊!”

  “什……麼。不在你那兒?!……”

  “出門時,我ma沒給你麼?”

  “壞了!准是在你ma那兒!讓她帶到班上去了!”

  他這一驚,其程度好比飛機乘客在檢票口前發現沒帶機票,唰的出了兩手心一腦門子冷汗。

  “兒子,你在這兒等著,爸給你螞打電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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