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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憊的人》第8節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疲憊的人第8節上一小節]起。”

  校長一拍桌子:“我信你,不爲難你,可你也別使我太爲難。幹脆,一萬。”

  他滿臉愁苦大搖其頭,低聲說:“真的校長,我妻子,也就是孩子他ma……早開半薪了……我雖然交不起錢,但是我可以……”

  校長說:“你別繞彎子,可以怎麼?痛快點兒!”

  “可以送您四只貓爪套!”

  “……”

  “用綢布做的,漂亮極了。松緊的!”

  輪到校長注視著他大搖其頭了。

  “校長!……”

  他幾乎要哭。

  校長立刻向他推過一只手掌製止:“你別哭。你這麼大個男人了千萬別在我這兒哭起來!你讓我想想。”

  校長想了幾分鍾,終于又開口說:“我不要你那綢布做的、漂亮極了的貓爪套。我看你家根本沒養過貓,你兒子的‘三好生’證書也根本不是貓撕的,兩只貓爭著撕也撕不成那樣兒。大概是你撕的吧?”

  被這一問,他的眼淚可就流下來了。

  校長說:“我也不問你爲什麼撕兒子的‘三好生’證書了。能想得到,連續三年的三好生,僅僅半分之差,就被分到全區最差的中學,你兒子心裏肯定比你更憋屈!沖你兒子一向是好學生,我破例收他了!”

  他趨前一步,將校長的手從桌面上抓起,用自己的雙手緊緊握著,激動而又感動,嘴chun哆嗦,說不出話。

  “別這樣別這樣,用不著這樣。”校長抽出自己的手,臉又嚴肅地板了起來,鄭重地說,“但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不許對任何人宣傳我們破例沒收費,否則,都來找我,我就招架不了啦!”

  他點頭不止地保證著:“校長您放心,一定,一定!”

  今天,回想起這些往事,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鹹酸苦辣麻,滋味兒種種,滋味兒難分。四十六歲,可以說是前半生了。如果僅能活到七十歲,甚至可以說是活了大半輩子了。他認爲自己最多也就能活到七十歲。近年他常有種預感,似乎某類斬壽的疾病,壓潛伏在自己以後的某一個日子裏,不定哪天便會一躍而起,張牙舞爪面目猙獰地撲向自己。而自己又肯定是經不住那一撲的,于是也就該活到頭了。怎麼的,還沒從容地好好兒活過呐,稀裏糊塗跟頭把式地就混過去大半輩子了呢?好像被誰運足氣力踢了一腳的球,明明前邊是一堆火,卻沒法兒停止不向前滾動,也沒法兒自行改變滾動的方向,只能服從慣力繼續向前滾動,一滾到火堆裏,撲的一聲燒爆了,冒一gu青煙,散發一gu膠臭,化作一小撮灰骸,所謂人生也就玩完了。那堆火非是什麼幻想之火,而是確確實實存在著日夜不息燃燒著的火,火葬場火葬爐中之火。自己這樣一只磨損得快露了膽的球,正朝那火滾。以前如上的想法如上的預感曾非常使他惶恐不安。不知爲什麼,近來不怎麼怕了,有點兒變得無所謂起來。仿佛自己只不過是一根半枯不枯半老不老的枝,存在的意義僅爲枝頭的一顆果。那果兒園前還青著,那果兒還依賴于他這枝。哪一天那果兒大了,成熟了,自己這枝則朽便朽,斷便斷,化作泥塵便化作泥塵,真的無所謂了。那果兒是兒子。在他四十六歲的人生中,遭遇過許多小人,曾深受小人之害。也逢識過幾位好人,有幸承蒙好人相助過。與一些小人的遭遇與一些好人的逢識,往往是不期然的,雪上加霜式的或feng回路轉式的。小人和好人的名字,後來漸漸的都忘卻了,心中僅存著些永久的傷痕和不明所以的人生溫馨罷了。那位校長是他近年又有幸運識的好人。他和好人已經久違了,他常想對方可能是他此生所運所識的最後一位好人了。他要求自己永遠牢記住對方,到死那一天也要祈禱上蒼保佑好人一生平安。但是他再也沒去見過對方。當然,也嚴格地遵守著自己的保證,除了妻子,再沒向任何人透露過兒子被免費招收的真相……

  對他恩重如山的好人當然雖是養父母,他一家眼下的住房,非是醬油廠分的,是由養父母的房子搬遷過來的。否則,他一家三口還不知住哪兒呢?很可能根本住不上一套單元樓房。他曾多次動念,打算將弟弟的遺骨從北大荒請回來,再在郊區買幾尺地和將養父母一家三口合葬了。自己現繼承著恩人一家的房權,也總該使恩人一家地下團圓啊!但一來目前經濟狀況不允許,二來個人精力不允許。動念也就只不過是動念,遲遲的實行不了,顧不上實行。有些深夜,夢見養父養母和弟弟,醒來每每扪心自問,譴責自己確實有點兒忘恩負義,默默地祈禱他們寬恕自己。

  接近中午時分,妻子回來了。一見妻子那沮喪的樣子,就知道妻子沒找到工作。只張了張嘴想問,卻並沒問什麼。

  “哎,你一上午就看相冊來著?”

  “嗯。”

  “還好意思嗯!”

  “那我動不了,能幹什麼?”

  “你可別從此癱在chuang上啊,癱在chuang上沒人侍候你下半輩子!”

  “放心,真癱了,我自裁。絕不牽累你,更不牽累兒子。”

  看得出,妻子完全是由于心情不好,才一進家門就和他拌嘴。她洗去臉上的髒,坐在了他身旁。

  “你怎麼就不主動問問我結果?”

  “結果如何?”

  “結果悲慘,你還‘如何’!都嫌我們這撥女人老了。哪哪兒招工,都要年輕的,漂亮的,有大專以上學曆的,會外語的!我看我們算完了,成了這時代沒人要的破爛兒了!化了妝裝青春,真可憐!卻沒人可憐,只有自己可憐自己……”

  “也別這麼自卑。我可憐你。”

  他故作多情地摟住妻子的腰。

  妻子一扭身打開她的手:“別煩我!鍾點工的活幾倒不難找,而且幾乎立刻就有人雇。你這個樣子躺在家裏,我能應聘麼?”

  他自慚地說:“我也不會總這個樣子躺在家裏。”

  “不談找工作的事兒了。告訴你個好消息吧!”——妻子俯下身,壓低了聲音說:“五樓姚chu長要栽了,市紀委和公檢法已經聯合對他立案審查了!”

  他不明白妻子爲什麼認爲這是個“好消息”,但還是感到極爲震驚,繼而,如同服了一丸立竿見影的爽心丹,心中的積郁一掃而光。仿佛妻子帶回來的這消息,既不但對妻子是久已企盼的“好消息”,對于自己其實也同樣是“好消息”似的。唉,唉唉,王君生啊王君生,難過你的生活裏已沒了任何能使自己振奮使自己喜悅的事,只有將別人的身敗名裂當成自己幸災樂禍的好消息了麼?這麼一想,他頓時有點兒瞧不起自己了。然而又真的很激動,簡直沒法兒不激動不爲之高興。

  “你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的?悄息可靠麼?”

  他連珠炮似的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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