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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憊的人》第9節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疲憊的人第9節上一小節]雪也哭起來。

  而他則撫摸著那高二女生的頭不無同情地說:“你別哭,你別哭……你一哭……你ma更難過了……”

  姚chu長的妻子擡起頭,淚眼汪汪地求他:“大哥,你要有路子,千萬托人捎個口信兒給姚雪她爸,叫他別硬撐著,統統交持算了!免得受煎熬,也爭取個寬大chu理啊!……”

  他順口而言地說:“沒問題,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我想……我想這我還是有能力辦到的。”

  其實他也明白,自己哪兒來的那種關系那種能力?滿口的承諾不過是等于零的大活罷了。

  從五樓回到家中,兒子已經放學了。

  兒子問:“你們上哪兒去了?”

  妻子猶豫了一下如實說:“上五樓去了。”

  “姓姚的那家今天被抄了吧?”

  他問:“你剛放學,你怎麼知道?”

  兒子打鼻孔裏嗤了一聲。

  他又說:“兒子,以後遇見姚雪,可不許你歧視她。要主動和她打招呼。”

  兒子沈默幾秒鍾,注重地說:“如果她以後不再那麼高傲了,我可以考慮主動和她打招呼。但我也不能在她面前表現得太沒尊嚴。別跟我談他家的事了,快做飯吧!”

  兒子說完,複又埋頭寫作業。一副不管世上亂紛紛,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模樣……

  王君生上班後,在廠裏聽人們議論——姚chu長還有收費替人“跑官”方面的罪……

  聽了那些議論,他又是幾夜睡不著覺。他想起一年半以前,自己也曾給姚chu長送過禮,求他幫自己往局裏調動。這究竟算不算是“跑官”呢?他有點兒拿不准。從此多了一塊心病。如果自己不主動交待,姚chu長那頭兒將自己交待出來了,不算“跑官”不是也算“跑官”了麼?那自己在醬油廠還有臉混下去麼?經過多次思想鬥爭,最後決定還是明智一點兒,搶在姚chu長把自己交待出來之前主動去說清楚的好……

  “你送的什麼?”

  “一瓶酒。還有……兩條煙……一副……釣魚杆兒……他愛釣魚……”

  “什麼酒?”

  “馬爹利。”

  “那也算是法guo名酒了。煙呢?”

  “很普通的煙……‘紅塔山’……”

  “‘紅塔山’還很普通?那你這位副廠長平時盡吸什麼煙啊?”

  “別誤會,你們別誤會。我心慌,順嘴那麼一說……我平時吸最便宜的煙……”

  他惴惴地從兜裏掏出半盒低價低質的煙給對方看。

  “魚杆兒。說說魚杆兒多少錢?”

  “不大貴,二百八十多元……”

  “如今下崗工人一個月的生活保障費才二百元多一點點。”

  他臉倏地紅了。

  “好,現在我們來算一算……一共能有一千多元吧?”

  “差不多……同志……我……你們認爲……我這也算‘跑官’麼?……”

  對方嚴肅地冷冷地反問:“你自己認爲呢?”

  他吭哧了一陣,無話可說。

  對方命他在記錄上簽了名,按了手印,就打發他走。

  他臨走問:“會chu分我麼?我這事兒,就是按‘跑官’論,我不是也沒跑成麼?他只收了我的東西,並沒真替我辦啊!”

  對方以一種凜凜的目光瞪著他說:“要我把你這些話也記錄在案麼?”

  他又被鬧了個大紅臉,急說:“千萬別千萬別……”識趣地逃之夭夭。

  交待以後,心病非但沒去,反而加重。悔之晚矣,對自己的輕率甚是懊惱。又常暗想,王君生呀王君生,四十六歲的大男人了,也算經曆過些人生嚴峻關頭的“洗禮”和考驗了,怎麼越活越膽小,遇事還是太沈不住氣太不成熟呢?不就是心存晉升之念,求過一次人送過一次禮麼?這年頭,少于一千元那還算禮還送得出手麼?人往高chu走,世之常態,誰他ma不是這樣啊?還沒誰問罪到頭上呢,自己倒是慌的什麼主動交待的什麼勁兒呢?

  如此這般地想時,恨不得自己扇自己嘴巴子。

  懊惱悶在心裏,封在嘴裏,連對妻子都只字未提。

  一個星期後,並沒因主動交待引出什麼自己擔心的下文,于是又暗自僥幸起來。覺得還是主動交待好。起碼,懊惱了幾天,心裏幹淨了。

  後來聽鄰居們議論——那幢十八層高樓之所以能批准在僅距他們這幢樓幾十米chu破土建蓋,姚chu長爲房地産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一些“關節”是他出面打通的,一些批文是他斡旋官場關系跑下來的。當然,那些官們皆獲得到了不同的好chu。而作爲對他的“獎勵”,房地産公司答應連産權“贈”他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單元。這終于解開了他心中當時對姚chu長産生的困惑。鄰居們盡管獲得了補償,但都還是有種被出賣的感覺。姚chu長已被收審,不可能對姚chu長集ti問罪,于是氣都出在姚chu長的妻子和女兒身上。曾有女鄰居當面罵過姚chu長妻子,並在她臉上啐過唾沫。那母女二人受氣不過,某夜悄悄回她娘家住去了。她僅向王君生一家告別,托他們照看走後的家

  又過了一個星期,局裏通知他去開有關“菜籃子工程”的質量會。沒了醬醋,百姓的生活就沒了樸素的滋味兒。所以市裏局裏對于醬醋質量非常重視。會後,一位副局長請他留下個別談話,他心裏咯噔一下發毛。果然,副局長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王副廠長,你的交持,由‘紀委’轉到局裏了。你能主動交待,這是明智的。‘紀委’對你這一點還是充分肯定的。但……”

  副局長“但”住了,吸起煙來。

  “要把我一撸到底麼?副局長你只管照實說,把我怎麼著我都沒怨言。我承受得住……”

  他盡量說得平靜。卻連自己也聽得出,語調在發抖。四十六歲了,三分之二的人生過去了,好不容易才熬上一位副廠長當啊!雖然只不過是副科級,可如果連副科級都當不成了,四十六歲重新開始當工人,而且是醬油廠的工人,那不是越活越淒慘了麼?當工人離下崗可只有一步啊!妻子已經下崗了,怎麼告訴她呢?

  他覺得後背上有幾條小蟲蠕蠕似的往下爬冷汗。

  “你別緊張,沒那麼嚴重,沒那麼嚴重。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來,你也吸一支……”

  副局長遞給他一支煙。他猛吸幾口,嗆得直咳嗽。

  副局長待他止住咳嗽,才又說:“沒想到你也會有那樣的事兒,局裏幾位領導都挺替你遺憾的。你們廠長再過些日子就該退休了,本來,局裏已經決定任命你爲廠長,當個四五年,五十一二歲,再調局裏當哪個chuchu長,局裏一直在暗暗考察你,打算重點培養你的嘛!”

  聽了對方的話,他懊悔得直想以頭撞牆,也憤怒得直想跳起來破口大罵!——打算重點培養我爲什麼從未給過我一點點暗示?要是給過我一點點暗示,我還至于拎了東西低三下四地去求那姓姚的麼?

  “王副廠長,聽了我的話,你對于自己的錯誤有什麼認識?或者,有什麼反思?……”

  “我……我辜負了局領導的栽培之心,我對不起諸位局領導……我羞愧……我無地自容……”

  而他心裏說的卻是——“滾你ma的蛋!”

  他早就聽人議論過,平庸無能的對方之所以當上副局長,正是由于擅長“跑官”。

  “嗯,有這種真誠的態度就好。其實呢,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自己若不主動交待,估計也沒人知道,即使姚chu長把你交待出來了,局裏也會替你抹抹平的。可你……你主動交待了,‘紀委’備案了,交持材料轉到局裏了,既成事實了,所以,局裏也就不能不……我的意思你明白?……”

  “明白……”

  “那我現在就代表局裏,口頭向你宣布局裏對你的chu分——第一,廠長的職務你是不可能接了,由你們廠管行政的李副廠長接。他比你年輕十幾歲,希望你今後好好配合他工作。第二,如果副廠長還照當著,實際上也等于沒chu分你。萬一群衆知道了你的錯誤,對局裏提意見,局裏沒法解釋。所以,副廠長你也別當了。由你們的廠辦主任接替你。你呢,和他調換一下,當廠辦主任吧。但他們都比你年輕,你可不要對他們不服氣。局裏在任免令上,會照顧你的自尊,什麼都不提,只強調由于你有健康情況,而且是你自己請求的,你不挨打了麼?正好是個借口。你看這樣行麼?……”

  “行……”

  “副科級還爲你保留著。明天你讓廠裏轉一份請求書來,好不好?……”

  “好……”

  副局長與他的談話從始至終和顔悅se,使他沒法兒不心懷幾分感激。

  晚上,他背著兒子對妻子宣布:“你以後和人談起我,再別說我是副廠長了。我已經不是了,是廠辦主任了!”

  “這……這不是降了麼?你犯什麼錯了?……”

  妻子不禁地“友邦驚詫”。

  “什麼話,我能犯什麼錯?一個小小的醬油分廠,副廠長和廠辦主任有什麼高低區別?我的副科級不變!……”

  妻子暗暗舒了口氣。

  這使他看在眼裏,悲在心裏,苦在心裏,唉唉,不足論道的一個副科級,卻原來在自己和在妻子的意識中,都是那麼要緊的事。

  他又說:“當銷售副廠長大累了。領導這樣安排,純粹是出于對我的關懷和照顧,也是希望我能更好地扶佐一下年輕人。這是特殊的信任你懂麼?……”

  聽他那口氣,仿佛一位資格很老的老幹部。他還想多說幾句,瞥見兒子正扭頭望向自己和妻子,打住不說下去了。

  他從兒子的目光中,感覺到了大人般的心照不宣的明察意味兒和幾分……憐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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