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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華聞見錄》第1節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京華聞見錄第1節上一小節]急急地就往大樓奔去。

  沒想到在樓口又被一站崗的士兵橫臂攔住,朝我要在大門外傳達室填寫的“來客登記單”。可我在院內急急走著時隨手扔掉了。

  士兵說:“你找回來。”

  我見那士兵是個沒法商量的人,無可奈何,只得返身慢慢地邊走邊找。院裏有兩個人站住,好奇地瞅著我,大概以爲我丟了錢包或什麼貴重的東西。

  還找到了。怕受到士兵的斥責,認認真真地用手撫平展了,才敢持著重新入樓。

  終于進入樓內,先前那種孩子見到了姥姥般的qin情,一掃而光。院門樓口,雙重警衛,不算“戒備森嚴”,也可謂“步步設防”了。我懷疑自己來到的不是文化部,而是什麼兵種的司令部。

  上樓時,就一級級走的很穩重,怕毫無精神准備之下,又從哪裏冷不防閃出一個士兵,被攔住盤查。

  還好,也就兩重崗而已。

  走上文化部那一層樓,碰到一位五十余歲的男同志,問他“畢業生分配辦公室”在哪一房間。

  答曰:“還沒成立啊!”

  我著急了,一時怔怔地竟不知說什麼好,汗也頓時淌了下來。

  他見我急成那樣,說:“有一個人可能將負責這方面的工作,我替你去問問。”

  我便站在走廊等候。

  一會兒,那男同志引來了一位年近四十的女同志。她問我:“你是來報到的?”

  我說:“是。”

  又問:“哪個大學畢業的?”

  我說:“複旦。”再次翻出介紹信遞給她。

  她看了看,說:“你報到得太早了啊!還有半個多月呢!昨天才讓我負責這項工作,我一點都沒頭緒呢,你十天後再來吧!”

  我急忙說:“那可不行,這十天我住哪兒啊?”她問:“你家在哪兒啊?”

  我說:“哈爾濱。”

  她說:“那你就回哈爾濱嘛,晚來報到幾天也沒什麼的。”

  回哈爾濱——我yi兜裏只剩下十來元錢了,不夠買火車票的。

  我不好意思言明,只說:“反正我是不能回哈爾濱的。要能,我就不在北京下車了。”

  她聽了我的話,以爲我有什麼特殊的隱衷,又問:“北京沒有qin戚?”

  我搖頭道:“沒有。”

  再問:“也沒有同學。”

  我搖頭道:“沒有。”

  繼續問:“一個熟悉的人也沒有?”

  我說:“有幾個當年在北大荒同連隊的北京知青。”她似乎替我解了一大愁,說:“這就好啦!住他們家吧。三天後你來找我。不能再提前了。我這已經算照顧你了!……”

  還說什麼呢?不能再說什麼了。我表示了十二分的謝意,心情沮喪地離開了文化部。

  四點多了,我不知該向哪裏去?頭腦裏倏然想到一個人——黃宗江。

  便決定去找他。

  那時我還不認識黃宗江老師,但已認識了黃宗英老師。在上海讀書三年,我覺得最榮幸的事,便是認識了兩個我極尊敬的人:一個是黃宗英老師,一個是茹志鵑老師。每每想到她們,心中便懷著感激。

  我認識她們,說來也算“機遇”。

  粉碎“四人幫”後,上海召開了一次全市文藝工作者的大會,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多少多少周年。複旦大學中文系出席了一名教師,兩名學生。我是其中之一,參加小說組討論,擔任記錄員。如果我沒記錯,茹志鵑老師,好像擔任副組長。小說組還有巴金老、師佗、任幹……共十幾人。

  巴老那年身ti尚健,行走時步子也很穩。給我的印象是不多言詞,平易近人,說話很慢,仿佛句句都須經過思考。雖然“文革”中遭受摧殘,名譽還未得到公開恢複和平反,但毫不自輕。從那張“思想者”型的臉上,不難看出內心的剛強自尊。會議開了五天,我們常在一張桌上吃飯。我沒與他交談過。因爲過于敬重這矮小而又難以壓垮的老人。但吃飯時,常替他盛飯,或主動將他夾不到的菜盤往他面前遞一下。茹志鵑老師發言不多。身爲討論主持者不得不“請求”別人發言。我看得出她把那“差事”當成一種罪受。讀過《百合花》的人,都說茹志鵑老師該是個清秀女xing。似乎不應像她本人身材那麼高,手那麼大,還吸煙。似乎她寫《百合花》時,不是個百合花般的女xing就不太對勁。而且還有的說她的名字也是那樣的文雅。

  我沒見到她之前,想象中這位使我崇敬的女作家,也不是她本人那個樣子。但見到她之後,又覺得她就該是那個樣子。覺得吸煙對她來說是一種特殊的風度。她那雙男人般的大手,就是該寫出《百合花》的手。如果她那雙手小巧,倒是有點不像女作家茹志鵑的手了。

  我基本上沒發言。都是長者,都是令我崇敬的人。我不願說,只想聽。

  但是有一天開全會,《朝霞》編輯部的一位代表發言,竟說什麼“像《百合花》這樣的小說,思想情調畢竟是不健康的,畢竟屬于小資産階級情調,學習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後,文學工作者們應自覺地努力地加以克服……”雲雲。

  這使我很惱火。《百合花》是我在中學時代就非常喜愛的小說。對一個我喜愛的人,或一篇我喜愛的作品,我容不得別人在大庭廣衆面前貶低。于是下午繼續討論時,我便措詞激烈地發了一次言。那只不過是一種感情式的發言,沒有談出什麼有邏輯的理論。當時我也談不出什麼理論。那次發言之前,我與茹志鵑老師雖然一塊兒開了幾天會,同桌吃了幾次飯,但也並未說過話。我對自己所尊敬的人,只願將尊敬放在心裏,不願溢于言表。

  我發言時,茹志鵑老師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神態有些驚訝,有些意外,似乎還有幾分擔心。興許怕我說得“走了火”,說出什麼不妥的話來。

  我沒“走火”。

  記得我說:我們無産階級所謂的那種“小資産階級”的情調,我認爲實實在在是人類非常富有詩意的情調。我們的生活中如果缺少了這種情調,那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但願我們的生活中多一些這樣的情調。我們的文學中多一些這樣的情調……

  迄今爲止,我認爲自己說過而且說得挺好的話,實在不多。這番話便算是。所以我未忘。

  我發言後,衆人沈默良久。沒人支持我,也沒人反對我。大家繼而發言,都與這話題無關。

  接著又開了一天半會。茹志鵑老師仍未與我說話。我也仍未與她說話。

  直至散會,她交給我一頁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寫著她家的地址,真誠地對我說:“有空兒到我家來玩吧,我這人挺隨便,絕不會使你感到拘束的。而且我也喜歡接近年輕人。”

  我共去過她家兩次。

  第一次是畢業前,帶了兩位同學,與她交談了近一個半小時。她對我們很坦率,談了許多與當時仍很“革命”的文藝理論相左的文藝觀。

  交談中間,她忽然說:“我把我女兒叫下來和你們認識一下吧,她也喜愛文學。”

  就是在那一天,我認識了王安憶。當時安憶還在徐州地區文工團,個子起碼比現在矮半頭,皮膚曬得很黑,披散著並不濃密的頭發,穿一條上海人常在家中穿的睡褲,趿拖鞋。茹志鵑老師對安憶說:“他們稱我老師,按理說你也該稱他們老師,因爲他們都是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安憶並不稱我們“老師”,也沒打量我們,似乎是爲了遵從母命,才不得不坐在我們對面,手中還拿著一本什麼書。茹志鵑老師又說:“你們都是年輕人,今後都有志于文學,你們之間應該有更多共同的話題。”

  安憶仍不作聲。

  我記不得自己對她提了一個什麼問題,她才顯然是出于禮貌不得不回答。怎樣回答的,也記不得了。只記得她說話極快,標點符號不分明。給我的印象是,她急于表達自己的思想,可她頭腦中的思想又是多層次的,內涵廣泛的,是只適于用筆而不適于用話表達的。另一個印象是,她從內心裏不大瞧得起我們這三個工農兵學員。

  她說完,也純粹是出于禮貌,陪坐了幾分鍾,便起身上樓去了。

  茹志鵑老師連忙對我們解釋:“安憶的xing格就這樣,你們別見怪。”

  我們起身告辭時,茹志鵑老師對我說:“曉聲你先留步,我還有話跟你講。”

  我便留了下來。

  她說:“《朝霞》就要取消了,《上海文學》就要恢複了。你畢業後,如果願意留在上海,我可以替你向學校爭取。”我說:“我是北方人,我還是想回哈爾濱。生活在上海人之間,我常常會感到孤獨。”

  她沈吟片刻,說:“我能理解你。那麼今後不管你分配到哪裏,再來上海,我都歡迎你到我家裏來。”

  這話當時使我很受感動。

  她又說:“你是一個好青年。你可別以爲你替《百合花》說了些辯護之詞,我才誇獎你啊!我是憑直感。你長的像上海人,xing格卻太是北方人的xing格了。我喜歡北方人的xing格。”

  今年五月,我在上海爲《上海文學》改稿,抽時間去茹志鵑老師家中看望她時,她向安憶的父qin介紹我,第一句話仍是:“曉聲是個好青年……”

  她說這話從來是很認真的。

  也許她無法知道,這句話對我是多麼重要。我從不認爲自己是個好青年,但認爲自己還不壞。從複旦到北影,至今已經八年,在名利場上,在影視圈中,沒有沾染什麼很可惡的壞毛病,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實在是因爲經常情不自禁地想到:假如我變成了某一類人,茹志鵑老師將會如何看待我?假如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將有何面目再見茹志鵑老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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