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蛐蛐四爺第三節上一小節]
常爺沒有回答余之誠的詢問,只心事重重地又歎息一聲,然後便引著余之誠走 到後院正中的一只木案上,那木案上放著那只宋窯的蛐蛐盆,這只蛐蛐盆裏養的就 是常勝大將軍。
緩緩地,常爺將盆蓋掀開,一左一右,常爺和余之誠一齊向盆中望去。
蛐蛐盆裏,常勝大將軍繃緊了六條支棱地立著,一雙後
更是幾乎蹬翻了盆 底的泥土,看得出來,它全身無限的力量正在期待著迸發。和所有的蛐蛐不一樣, 別的蛐蛐在盆裏罐裏悶了一天或是一夜時間,忽然盆蓋被人掀開,突發的光亮鋪天 蓋地充滿整個空間,再加上一
新鮮的空氣撲入,所有的蛐蛐都要爲之一震,一個 個都要興奮得跳跳蹦蹦,更有卑賤者輩還會振動一雙翅膀嘟嘟地鳴唱起來,一種媚 態令人生厭。只有常勝大將軍不同,它對于陽光和新鮮空氣似是毫無感覺,盆蓋掀 開,它一動不動,尾向盆中,頭頂著盆壁,一對虎牙龇開,似是在向主家詢問,這 次你又送來一只什麼樣的膿包,沙場無敵手,枉爲蟲王也!
余之誠明白了,他也陪著常爺歎息了一聲。
“蟲便是人
。”沈吟了片刻,余之誠對常爺感慨地說著,“人生在世,百 戰不殆,稱雄天下的人,其實最是可憐;橫行天下,所向披靡,爲所慾爲,說一不 二,遍天下沒有對手,是個喘氣的就得服眼帖帖地聽他轄製,他一皺眉,便是人頭 落地,他一動怒,便是血洗城池,世上的人一聽說他的名字便不寒而栗,沒有一個 人敢在他面前說個不字,他可以指鹿爲馬,他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把方的說成圓 的,他想要什麼,立即便能得到什麼,想要月亮,不敢給星星,想要嫦娥,不敢給 西施,終日泡在甜言蜜語之中,你道這種人心裏想什麼?怕他的人都以爲他得意, 其實他自己覺著活得不帶勁。”余之誠說得頭頭是道,常爺也連連點頭。“就拿我 說吧,”余之誠又接著往下說,“我喜好蛐蛐,小時候一年盼秋天,到了秋天盼老 娘帶上自己回鄉下姥姥家,到了姥姥家盼跟表兄弟結伴去地裏捉蛐蛐,捉到個好蛐 蛐又盼著早點回城來找人鬥。可是現在呢?不等秋風起,一百名童子早有人給招募 齊了,不等我過問,成千的蛐蛐早送到府裏來了,有時我都覺得不帶勁,恨不能自 己
自下荒地再去捉一只。到了蛐蛐會,赴局,頭一場,看得高興,不知是輸是贏, 蛐蛐在圈裏鬥,我在圈外攥得拳頭咯吧咯吧響,可是幾局下來,場場都是我勝,沒 精神了,懶得看了,懶得去了,有時見對方下賭注,我都嫌麻煩,走這個過場幹什 麼呢?索
你們把這些錢財房産乖乖地送到咱余家大院裏來算了,多清爽多省事。 正兒八經地將常勝大將軍下了圈,還沒咬上一個回合,對方死了,肚兒朝天了,莫 說是常勝大將軍,就是我都恨不能跳到圈裏把那個無能之輩踢起來再咬上一口,沒 那份本事你別上陣呀,上陣來交不上手,你這不是撩人的火嗎?可憐呀,可憐,我 的常勝大將軍。”
余之誠一番歎謂,宋窯老盆裏的常勝大將軍自然是一個字也聽不懂,但它卻一 直一動不動地頭頂著盆壁立著,那樣子不像是一只活蟲,像是一只蟋蟀的標本,像 是一具幹屍,像是一只期待著撲食的猛虎,像是一條期待著搏擊波的蚊龍,像是 一聲期待暴響的驚雷,像是一座期待爆發的火山,常勝大將軍,只要它一蹬後
, 這只宋窯老盆便立即會被它撞得粉粉碎。
無可奈何,常爺只得無精打采地將盒蓋扣上,深深地歎息一聲,看看後院中確 實沒有其他人,常爺這才向余之誠問道:“之誠記得前年的那只天牛嗎?”
說來也是蹊跷,華夏禮儀之邦,一切總是君臣父子主仆等。級森嚴,臣子效忠 君王,兒子孝順父,仆人服從主子;可是偏偏一到了這蛐蛐道上,或者說得雅些, 是在這吟蛩話系,一切的規矩禮法便全被顛倒過來了,君臣父子不提,只在這主仆 之間,主子要稱把式爲爺,而把式卻直呼主子的名號,有時還叫
名:“二梆子, 明日帶上這只去鬥。”明明是奴欺主。
只有余之誠習慣,本來麼,常爺初來余府做蛐蛐把式的時候,余之誠還被舉家 上下人等稱之爲是“四兒”呢,兩個字會成一個音。拖著長長的兒音,聽著就不尊 貴。如今余之誠三十。多歲了,常爺再叫他“四兒”不合適了,這才直呼他的大名, 之;誠。
“怎麼不記得呢?”余之誠勾起了傷心事,目光中罩上了一層烏雲,“那也是 長勝不敗的蟲王,只剩明日一局,蛐蛐會就要一封局了,一連咬了幾十局,天下無 敵,誰料第二天掀開盆蓋一看,死了,是自己在盆裏撞死,這蟲也和人
一樣, 光收拾手下敗將,它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哪兒硬就往哪兒撞了。”
只是,如今的常勝大將軍也是只剩下最後一局了……
前面說過,按照常理,常勝大將軍到了這個份兒上,是不該再有人敢出來叫陣 了,由它穩今年蟲王勝券,待到立冬之日一到,壽終正寢之後,好生發喪它一場 也就是了。
但是偏偏一張帖子送到余家府邸:“余之誠大人臺鑒,秋日愈深,戰事漸息, 勝負成敗,已見分明,誰不才楊來春以一員朱砂虎誓與余之誠大人之常勝大將軍一 決雌雄,並以黃金二十兩布局設陣,爲此恭候屈尊光臨。”明明是叫陣,不去,就 要乖乖地派人給對方送去二十兩黃金,這叫規矩板眼。既不敢應陣,又不送謝禮, 那是耍賴,從今後休想再在蛐蛐會上露面,連市井胡同裏的童子都不屑于和你鬥蛐 蛐,三尾巴腔子“母”,嘛難聽數落你嘛,栽了。
楊來春是個什麼人物?他怎麼就敢來老虎嘴裏拔這顆牙?他又有多大的財勢? 哪裏來的二十兩黃金下賭注?他哪裏來的這麼大膽量?
楊來春,一介草民而已。天津衛有八大家,楊家算是一家,但姓楊的人多了, 人家那有名望的楊家祖輩上吃俸祿,這個楊來春的楊家,祖輩上賣菜。賣菜的人家 怎麼出了個玩蛐蛐的後輩?此中沒什麼奧秘,蛐蛐吃蜘蛛,每天早晨要餐露,而 且是落在嫩草葉尖上的那滴露珠。楊來春的老爹早晨寅時進城賣菜,天亮前在菜園 裏下菜的時候,小來春在田邊上捉蜘蛛割嫩草,父子兩個都上足了貨,再一個挑擔, 一個挎籃地往城裏走,楊來春的老爹沿街叫賣青萊蘿蔔,楊來春挨門挨戶去送嫩草 露珠活蜘蛛。給蛐蛐送食的人免不了會喜愛上蛐蛐,幾年光
,待到楊來春過了而 立之年,在天津衛養蛐蛐玩蛐蛐的爺們兒之中,早已是聲名顯赫了。
楊來春苦孩子出身,他調理出來的蛐蛐全是自己捉來的,他沒有本錢每年下山 東走包頭,稍微有個價錢的蛐蛐,他也買不起。但是楊來春會調理,這幾年他很是 調理出了幾員名將。不過楊來春不似余之誠,每年必在蛐蛐會上坐鎮,天不怕地不 怕,誰不服氣和誰來;人家楊來春自在,調理出來了骁勇大將,今年就出來攙和攙 和,沒調理出來名堂,就整整一年不露面,蛐蛐會上也沒人指名道姓地給他下帖子, 更沒有人等他下局定蟲王,楊來春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俗稱是個“油子”。
但是,蛐蛐會上,最可怕的就是這類油子,他們時來時不來,今年冒出個張三, 明年又冒出來一個李四,老世家全不知他們的底細,進的是哪路貨?調理的是哪套 路數?誰的徒弟?什麼把式?一概不知。也許就是蒙世,人模狗樣地懷裏揣個盆兒 罐兒地來了,看著有利可圖,瞅冷子叫陣下圈,三下兩下,被人家咬敗了。輸個十 元八元,從此銷聲匿迹,一猛子說不定幾年看不見他的影子。也有的能招架幾局, 但沒有後勁,賭注大了,大局決定了,他們也就退避三舍了,沒那麼大財勢,贏得 起輸不起,天生是賺小錢的貨,成不了大氣候。至于似楊來春那樣,一路青雲能 夠叫陣要爭蟲王寶座的,也是五百年出一個,天下奇聞了。
楊來春,一介市井閑散,哪裏來的二十兩黃金敢和余之誠叫陣?倘若這二十兩 黃金是他自己的,他早用它置買家産、開布店、販米糧,再不必終日挾著蛐蛐盆低 三下四地在蛐蛐會裏吃殘羹剩飯了;倘若這二十兩黃金不是他的,他又哪裏有膽量 借來孤注一擲,何況還是准輸不贏,二十兩黃金白送給了余之誠,日後他又該如何 償還?也許,說不定這個楊來春不過是個替身,他背後受高人縱,讓他賭就賭, 是輸是贏由主家承擔。不過也有另一種“碼密”,一個平民百姓得了一只猛蟲,向 他買他不肯出手,那便合夥下局,一局多少賭注,輸贏兩家或四六。或三七地分成, 一只蛐蛐發兩戶人家。
且不問楊來春是個什麼人物、又是個什麼背景吧,眼睜睜他是向余之誠叫陣了, 而且是向余之減百戰百勝的常勝大將軍叫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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