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之誠從余家花園裏被掃地出門之後,大先生余之忠把常爺當神仙一般地供奉 了起來,大廚房裏單獨爲常爺立了小竈,一日三餐山珍海馐地吃著,常爺不喝酒不 吸煙,喝酒血熱,調理蛐蛐不能人靜;吸煙口臭,蛐蛐不和你近,不受調理。但 是大先生是酒鬼煙鬼,只要他一進小跨院,滿院的蛐蛐叫得都變了聲,常爺視大先 生爲瘟神,有話也只領他到院外來說。
說常爺懷戀舊主,言過其實,中人的一臣不事二君,不能演繹爲一仆不事二 主。一仆不事二主,說的是在同一個時期裏不可同事二主,只要岔開時間,誰給錢, 誰就是主子。仆人奴婢可以賣來賣去,賣到新主子手裏,你光跟人家玩一仆不事二 主的古訓,那不是找挨鞭子抽嗎?所以君臣父子之忠,兄弟手足之涕,待人之仁, 律己之信,對于主仆關系全不適用,爲人之仆只要一個“義”字,戲曲裏無數的義 仆救主故事,便規範了爲仆者的倫理標准,對任何一個主子,都要做到一個“義” 便夠了,終生終世別忘了報答一個一個主子對你的恩德。
爲余之忠效勞,常爺沒什麼怨言,而且酬謝比余之誠優厚,余之忠對常爺有過 交待:“調理蛐蛐的事,我一竅不通,我也不喜愛那玩意,我忙,顧不上,什麼叫 呀,吱呀,沒勁。養蛐蛐調理蛐蛐的事就全交給你了,反正一年你得給我調理出來 一只蟲王,我看咬蛐蛐比開個金礦還實惠呢,膀不動肩不搖,不用心不用費力, 不耽誤吃喝玩樂,到時候黃澄澄的金子就往家裏流,你說說老祖宗怎麼就想出這麼 一手高招兒呢?你說是不是,常,常,哎呀,我管別人叫爺叫不出口,日後,我就 叫你常頭兒好了,頭兒就是爺,爺就是頭兒,是不?”
有吃有喝有穿有戴,還有優厚的酬謝,住在余家花園裏,常爺應該是別無他求 了。只是入秋以來,待到小跨院擺滿了蛐蛐罐蛐蛐盆,常爺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孤單, 往常和余之誠做搭檔,秋風一起,兩個人便形影不離,一起觀賞,一起評頭品足, 一起觀戰,常爺每到得意之時,兩個人便一同高興得徹夜不眠。如今爲余之忠效勞, 余之忠不聞不問,他關心的只是一只蟲王,至于其它許許多多猛蟲的神、勇、、 形,全然不去理睬,這就和一個花把式栽了滿院子花,而主家找他要的只是最後的 一捆草根用以點火一般,一腔的心血白費了。多少難得的猛蟲就這樣白白地成在常 爺一個人面前,敗在常爺一個人的面前,又自生自滅地死在常爺一個人的面前了, 主家要的只是一只蟲王,而要這一只蟲王還只爲了去贏房産贏黃金贏人家的
妻美 女。“缺德,缺德,我這是缺德呀!”煩悶到不可忍耐,常爺便一個人在小跨院裏 跺著腳大聲喊叫。
“這玩藝兒能做蟲王?”
最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當常爺把自己精心調理成的一只猛蟲,放在宋窯老盆 裏送到余之忠手裏的時候,換來的卻是余之忠懷疑的詢問和猜測的目光。
“大先生。”常爺固執,他也是不習慣稱別人爲爺,過去對四爺,直呼其名, 叫之誠,如今對大爺,對不起,不能叫之忠,就叫大先生。“這普天之下人人都知 作假,只有調理蛐蛐的把式不知作假。唉,跟大先生費這番口,我都覺著臉上發 燒。”
“常、常、常頭兒,你可別多想。”余之忠忙對常爺解釋,“你要知道,這一 局可是四十兩黃金呀,勝了,咱就發了,敗了,我可又得跳河去了。”
“信得過你常爺,抱著宋窯老盆你只管單刀赴會;信不過你常爺……”說著, 常爺伸手便去余之忠懷裏奪宋窯老盆,其勢大有要當衆將這只猛蟲活活摔死的氣概: “大先生另請高明吧!”宋窯老盆沒有奪過來,常爺返身走進他的小跨院,當地一 聲把院門關上了。
“常頭兒,常頭兒!”余之忠著急地在外面狠命拍門,但小跨院裏毫無反應, 常爺犯了手藝人脾氣,他不理睬余之忠了。
當天晚上,余之忠在內府大花廳設宴向常爺賠禮致歉,常爺不喝酒,便以茶代 酒,三杯之後,余之忠一副情真意切的神態對常爺說:“常,常……唉呀,這個爺 字我就是說不慣,常頭兒,白天的事,你別見怪,我知道你的脾氣,每年不調理出 一只蟲王來,莫說是對不起主家,就是連自己都對不起。今年感激你一番辛苦,也 該讓我余之忠嘗嘗稱王稱霸的滋味了,明日蛐蛐會下局,還是一山堂,到時候我抱 盆,你下芡,咱兩人可是要榮辱與共了呀!”
“之忠放心,我當年如何對待之誠,如今我如何對待之忠。”常爺不喝酒,只 吃菜,對于明天的大戰有成竹。
“聽玩蛐蛐的爺們兒說,每日下局的前一天夜裏,常、常、常頭兒要一個人住 在院裏修身養,還要練一番指上的功夫……”余之忠提醒常爺,明日不可馬虎上 陣。
“這種事,之忠就不必心了。”常爺依然是誠誠懇懇地回答著。
“此次下局,可是事關重大呀,對手是一位當今權貴的少爺,有錢有勢的衙內, 他不怕輸,無論怎麼贏他,都有四萬萬同胞替他掏錢;咱,咱可是輸不起呀,輸了 便是傾家蕩産、賣妻賣女、流落街頭……”說著,余之忠目光中閃動出無限的恐懼。
“既這樣,我勸之忠還是把這局免了吧。”常爺眼皮也不撩地說著。
“不能,千載難逢的機會,怎麼能讓他跑掉呢,我只求常、常、啊啊,求常頭 兒明日盡心盡力,下交時用到功夫……”
“吃飽啦!”常爺一抹嘴角站了起來,返身就要往外走。
“常、常……”余之忠一步從椅子上跨過來,迎面將常爺攔住,他向著常爺深 深地作了個大揖,然後萬般信賴地說道:“拜托了,拜托了,事成之後,我有重謝。”
“如何一個謝法?”常爺停住腳步問著。
“由常爺說。”余之忠回答。
“既然如此,我可就開口了。”常爺說著。
“金山銀山,在所不惜。”
“我一不要金銀,二不要房産,我只爲一個人求份人情。”
“誰?”余之忠問。
“之誠!”常爺語聲冷峻地說,“聽說他母子兩個現在住在鄉間以販柴爲生, 明日一山堂得勝之後,求之忠把他原來住的那個宅院還給他,至于認不認他爲手足, 那是你們府上的事,我只求給之誠母子一條活路。”
“好說,好說,一切好說。”余之忠一拍常爺的肩膀,軍中無戲言,就這樣定 了。
爲了准備明天一山堂決戰,夜裏躺在小木板上,常爺已經撚搓熟了九粒赤豆, 前三粒撚搓了足有兩個小時,小豆在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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