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醜末寅初第二節上一小節],誰也不理解爲什麼是人不是人的都要往人上奔,更何況朱七是個面漢子,誰不盼著堂堂正正地做人呢?只是,這南市大街做人難。在南市大街,花錢的是人,賺錢的不是人;買東西的是人,賣東西的不是人。花錢的穿著長衫西服。賺錢的就只能穿短褲短襖。你也來件灰鼠皮袍子穿上,立在個小煙攤旁邊,等著吧,一時不
下這件皮袍子,你一時休想開張。人家還當你是買煙時正碰上賣煙的拉肚子,君子助人爲樂,臨時替煙販子看一會兒小攤的大人先生呢。買東西的財大氣粗,隨心地挑挑撿撿,賣東西的就得欠著三分理,只能百依百順,稍一輕慢,弄不好非打即罵,到頭來還得向買東西的賠禮道歉。可憐朱七畢竟是耳目閉塞,人窮志短呀。他萬萬想不到遲早能有一天賣東西的會比買東西的凶,以至于店堂紀律頭一條要寫上“決不打罵顧客”六個醒目大字。
如此,便說到正題上來了——
六月初三,朱七要去給老嶽父祝壽,早在四五天之前,朱七一家人就開始籌備了。在南市大街朱七多賣了點力氣,爲老嶽父的壽日掙來了四份厚禮:一只大壽桃四斤長壽面。女婿的酒閨女的肉、兩瓶直沽二鍋頭、一只大豬肘,足以討得嶽父大人的歡心。朱七的媳婦有件麻紡旗袍,自己縫的繡花鞋,雖算不得是名門閨秀小家碧玉,但在天津衛足夠面。只是,朱七穿什麼呢?短褲短襖?太寒磅人,不光寒榜自己,也寒橫老嶽父、家門口子老
老友。女婿是門前貴客,一戶人家發旺不發旺,全看女婿夠份兒不夠份兒。女婿開大洋行,老嶽父准坐小汽車;女婿開雜貨鋪,老嶽父准穿布頭;女婿賣魚,老嶽父准一身腥。這叫老塘裏的蘆葦,根兒上連著哪。
“寶兒娘。”朱七的妻子雖然只有二十五歲,但她和天津衛所有的美麗女子一樣,也是在生了小孩之後才有了自己的芳名,從此未七和妻子說話,也不再只喊一聲“喂”了。“你說,姥爺生日那天,我穿嘛?”朱七和妻子商量。
“嗐,混身打混身呗。”這又是一句天津土語,意思是說平日穿什麼,那天還依然穿什麼,不必格外地喬裝打扮。
“我嘛也不在乎,不是爲了往你臉上貼金嗎?”朱七立志要提高妻子的身分,自然不肯仍穿著在南市大街上混事由的那件窮皮。
“給你添新裳,一時可擠不出錢來。”妻子當是朱七要新
穿,便面帶難
地回答。
“誰說添新裳了?”朱七晃著身子說道,“我早琢磨了,跟胡九爺去借那件長衫穿穿,聽說還是料子的呢。”
“別無事生非了,姥爺生日那天人來人往的,不小心煙火燒個洞,咱還賠不起呢。”
“還不就是路上穿穿麼,到了家。給姥爺拜完壽,下來,交給你收好了,出來再穿上,圖的不是個
面麼?”
“願意找這個麻煩,隨你的便吧。”寶兒娘終于同意了丈夫的打算。
擁有一件毛料長衫的胡九爺,就住在朱七的隔壁,人緣隨和,有求必應。待朱七找到胡九爺家裏說明借長衫的來意之後,胡九爺二話沒說,當即將長衫取出來交給了朱七。只是,最後他對朱七囑咐了幾句話:“方圓百多戶人家,無論誰家老爺們兒有事,找到我胡老九借長衫,我沒駁過面子,人往高走麼,穿上長衫,神氣,瞧著是個人物兒。到了哪兒,人人都要高看你一眼,好,有志氣,不能者被人往扁
瞧。穿在身上,
留神,一時當了人物,心裏可不能浮躁,別忘了咱還是人下人的本分,穿上長衫,該受的氣還得承受,該低頭時還要低頭,別忘了你胡九爺這件長衫外面沒別著牌牌,兜裏沒揣著片子,讓人家扒下這張皮來,咱可嘛也不是。就當這是一件戲裝,龍袍玉杖皇冠劄靠齊了,家夥點叫起來,出將入相上了臺,你是個皇上,唱完了這出,卸了裝,該燒香的地方去燒香,該磕頭的地方還要去磕頭。別以爲我在戲臺上演過皇上,那是假的,不能往心裏去。所以,穿上這件袍子,走在路上,倘有人叫你朱七爺,咱可別答應,告訴人家這件長衫是借來的,我還是朱七,那個爺字免了吧。穿上長衫,別往人多的地方去湊熱鬧,別走大路,哪兒人少,哪兒僻靜,咱往哪兒去……”
“九大爺,您老放心,我就只穿一會兒,給寶兒的姥爺拜完了壽,當天晚上我就還回來。”直到朱七立下了最後的保證,胡九爺才將這件長衫讓他帶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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