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不是說過嗎,朱七是個面漢子,這件長衫穿在身上還是真長成
,從家裏出來,老家門口子認識朱七,也認識胡九爺這件長衫,如今見朱七借來這件長衫穿在身上,大人孩子全跟他找樂:“行呀,朱七,狗熊穿袍子,人啦!”出了胡同口,才走出不多遠,立時就有拉洋車的追上來問:“坐車嗎?”你瞧,朱七已經夠上坐洋車的派兒了。又走了沒多遠,迎面一個陌生人過來,向著朱七施了個禮:“先生,向您打聽個路。”朱七已經被人稱作先生了。過十字路口,交通警察特意看了朱七一眼,正巧有輛運菜的大馬車也過路口,警察一揚手,讓那輛運菜的馬車停下了。再往前走,“老爺太太,可憐可憐吧!”乞丐已經向朱七和寶兒娘伸過手來了。終于,快到嶽父家了,倘若再如此走下去,出不了十裏地,非得有人向朱七敬禮,稱他爲大總統不可。
人配裳馬配鞍,掃帚疙瘩紮起來還有三分人相,一點不假。天津衛有句老話,說是“甯生窮命,莫生窮相。”命窮,自己暗中受苦,相貌不帶窮苦模樣,打扮出來仍然儀表堂堂,如此便有指望,說不准哪天便會有個發旺,磚頭瓦塊還有個翻身的時候,何況堂堂男子漢哉!朱七如今穿上
面的
服,立時便是
面的人物,平日在南市大街吃窩囊氣的那副孫子模樣,已是蕩然無存了。
在路人一片欽敬羨慕的目光下走在馬路上,朱七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身材。容貌、神采、氣度的成都不低,只要一件大褂兒穿在身上,人們便會將他看作是帳房先生、銀號管事、經理掌櫃,甚至于還有幾分像官面兒上的人物,側目望望走在自己身邊的妻子,妻子的嘴角上挂著一絲得意的笑容,走路的姿勢也比平日斯文,目不旁視,不似往日那樣東張西望,張牙舞爪地說東道西。此時朱七才感到自己這許多年沒混上件大褂兒穿,實在是太對不起寶兒他娘了。
“這邊來!”說著,寶兒娘用力地將五歲的兒子小寶從朱七的身邊拉過來,小寶手裏舉著一支糖堆兒,雙手粘粘乎乎地就要抓朱七的長衫下擺,若不是寶兒娘手快,非抓髒了服不可。
穿大褂的朱七出現在嶽父家裏,立時引起了轟動,來給老爺子賀壽的,都要過來和朱七說幾句話:“尊姓大名?”“朱敬山。”“久仰久仰。在哪行發財?”“沒有准字號,算是八面來風吧。”“有能耐,好漢子不賺有數的錢,日後求多關照。”“不客氣,不客氣。”
原來在家時計劃好的,進了姥爺家門,大褂要下來,但朱七才要解疙瘩紐絆,妻子倒伸手攔住了他:“穿著吧,我給你在一邊照應著就是了。”朱七心裏一陣熱乎,立時便打消了
大褂的念頭。
這件大褂還真靈,過來和朱七搭讪的人比和老壽星說話的人還多。在胡同口住的幾位面人物,有正興德茶莊的夥計,瑞蚨祥綢緞莊的先生,還有一位保甲長,一位在理的老閑人,他們過來給老壽星賀壽的時候,老嶽父便讓朱七過去陪著說話。待到吃飯時,頭一桌正席,朱七堂堂正正地坐在席面上,哥倆好呀,他和老嶽父扌害拳敬酒,再不似往年那樣只看著人家貴客喝酒吃肉,自己只端上一碗鹵子面,蹲在院旮旯裏往肚裏吞。
一天過去,朱七擺夠了穿大褂的威風,嘗夠了穿大褂的甜頭。辭別老嶽父,一家三口回家轉,這時他已是全身輕飄飄,腦袋暈乎乎,心裏早就有八分醉意了。老嶽父故意放開嗓門囑咐:“路上雇輛洋車,當心別著了涼。”送行的人也再三地叮咛路上當心,說了許許多多朱七從來沒聽見過的話,聽得人眼窩一陣陣發酸。
你道這天下人何以就這麼勢利眼呢?本來他們都認識朱七,也見過朱七平日蹬著三輪往老嶽父家送白菜,送煤球的樣子,可是今天朱七穿上件大褂,立時人們的態度就變了,此朱七不是彼朱七了。人們圍著朱七轉,其實是圍著朱七的大褂兒轉。倘若這件大褂兒由一根竹竿兒挑著,大家也會圍著那根竹竿兒轉,這叫人往高走嘛,否則時代何以還會進步?
走在回家的路上,朱七的心情一時比一時沈重,眼看著這件大褂兒就要給胡九爺送回去了,再想借來穿穿,要等到明年今日,太漫長了。忽然間,朱七似是想起了什麼,他側身對妻子說:“你先領著小寶回家,我上南市去趟。”
“嗐,這一天就泡湯了吧。”妻子以爲朱七是疼惜今天沒賺來塊把錢,便勸他看開些。
“你不懂,我有事,跟人家訂好的。”說著朱七就向南市大街奔去。
華燈初上,南市大街正是熱鬧的時候,天津衛四面八方的老少爺們兒正往南市大街貫,自然是有來花錢的,有來賺錢的,有來找樂的,有來當孫子的,一直要熱鬧到後半夜醜末寅初時刻,大家才心滿意足地盡興而去。
穿著一件大褂兒,可休想在南市大街賺錢,無論怎麼裝孫子,人家都拿你當爺看,休想撿著便宜;穿上一件大褂來南市花錢,朱七沒有那份造化,今日一天玩票,他已是少了一元錢的收入,再來這兒破費,口袋裏一文錢也沒有。那,朱七何以往南市跑呢?無可責怪,這許多年朱七進南市大街穿的都是短褲短襖,一來到南市大街就成了人下人,今日朱七哥要人模狗樣地在南市大街逛逛享受享受做人的滋味兒。算不算過分?憑嘛這張人皮就只能披在他們身上?朱七哥今日要穿著高靴子逛南市,居上臨下,他要看看南市到底是個嘛模樣。
“二爺,大前門的煙卷。”剛走進南市大街,擺煙攤的小販便沖著朱七獻媚。大前門,這是擡舉你,一見這身穿戴就是抽“大前門”的人物,穿短褲短襖,吸老“金槍”去吧。
“肥鹵!”挎提盒賣鹵
的也沖著朱七吆喝:“剛出鍋的。”一
香味撲鼻,果然貨真價實。“擦皮鞋嗎您啦!路邊擦皮鞋的小孩也伸長了脖子問來七,只見街上人擠人,他沒看清朱七穿的是一雙家做圓口布鞋。反正這麼說吧,從打朱七剛走進南市大街,這兩旁的勞苦人便都爭著要侍候朱七爺,直到最後飯店夥計站在門口沖著他喊:“喝酒裏請!”倒賣金銀的販子過來和他說黑話:“黃的白的龍的老頭的活的死的現的飛的。”這許許多多黑話如何講,朱七聽不明白,倒是最後過來了個老女人沖著他說的話,朱七聽明白了:“上海來的
子,十八歲。”拉皮條的。你瞧瞧,穿上大褂逛南市真是別有一番滋味也。
“你憑嘛攆我?我偏不走,我偏不走!”突然間一陣喊叫,身旁的人圈裏似是正有人吵架,人山人海地圍著,朱七也沒心思看熱鬧。
“憑白無故地就擺煙攤,這是我的地盤。”吵架的一方是一條大漢,嗓門亮,氣壯,聽著就有三分凶橫,想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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