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生這一上午過得更清閑,一覺醒來已是中午十二點,下樓去萬順成吃了一餐羊肉蒸餃,又去玉清池美美地燙了個熱澡,一分錢沒花還白喝了半壺高末茶
。回到天祥商場,樓梯拐角
正遇上蟾宮娛樂場的夥計,他早答應等有好戲帶他去後臺蹭一場,恰今日是上海芙蓉班的姑娘表演十八美女出浴,鬼谷生在後臺一個角落裏坐好,真真切切看著臺上的美女們入浴出浴,這些美女個個都滿身塗著油,燈光下照得又白又亮,在臺上千姿百態一番表演,走回後臺披上袍子,接過孩子來就喂
。又一聲鈴響,扔下孩子甩掉袍子又跑回臺上,其情其景看著真讓人惡心。沒等散場,鬼谷生便從贍宮走出來,路經二樓小書攤,死皮賴臉要了一本十八式畫本,回到相室悄悄細看倒比看赤光條條的美女出浴還過痛。
時鍾敲過三點,師父該回相室了。今日是飛來風,天才亮就白賺了二千元,那武夫搶來的錢沒糟踐,是他自己心甘情願雙手送上來的,少不得宋四
又能添一件裘皮大
,自己也能得幾個賞錢。將相室收拾得窗明幾淨,看著似神仙修行的地方了,昨夜遍地的瓜子皮、蘋果核兒、香煙屁
通通不見了,換上的是線裝書,折扇,文房四寶,俨然成了仙境。
嘀嗒嘀嗒,轉眼到了四點,仍未聽見師父的腳步聲,鬼谷生向窗外望望,逛天祥商場的閑人走來走去,就是不見師父的蹤影。這就奇了,自從無非子在天祥設相室,十多年來他還從來沒“晾”過場,風雨無阻,每日准准下午三時坐相室,莫非今日白得了幾個錢和宋四女士睡得過了港?再等等,茶涼了,無非子的習慣,進得相室先一杯熱茶,送遲了便要給顔
看,他喜愛鬼谷生,就因爲只有他侍候的茶
濃醉可口冷熱適中。茶
事小,這小子會揣度人心。
直到下午六點,無非子還沒有到相室來,鬼谷生心慌了,他憑窗向樓下的街道瞭望,車來車往,不像是出車禍的樣子,天津老城街道狹窄,無論哪個街口軋著什麼人,便是半城的交通堵塞,而且天津人愛看熱鬧,聽說什麼地方電車撞死了人,連行動不便的老人都得讓兒孫們攙著去瞅瞅熱鬧,此時此刻行人面平和,街上秩序井然,師父不至于出什麼意外。
“鬼谷生!”
約莫到了晚上八點,一聲聲
氣的喊叫從門外傳了進來,鬼谷生急匆匆迎出去,似是炮彈打開了大門,一陣旋風闖進來了宋四
。宋四
,穿戴得妖豔異常,紅綢子鬥篷,蘋果綠長裙,金光閃閃的高跟皮鞋,雪白的長紗巾,擦著粉描著眉抹著胭脂塗著口紅,一連七八年,宋四
自稱二十歲,如今看上去也還是至少不會多于二十歲的年紀。進得門來,腳步沒有站穩,宋四
沖著鬼谷生劈頭問道:“你師父哩?”
“他老人家上午沒去您那兒?”鬼谷生一種職業本能,推料無非子上午一定沒到宋四那裏去,倘無非子中午從宋四
住
出來,宋四
不會此時急匆匆來相室找無非子。
“天呀,他准是讓人綁票了!”宋四一屁
跌坐在沙發上,哭天抹淚地嚎了起來。
“宋小先別鬧。”鬼谷生不稱宋四
是師母,而只稱她是小
,其用意在于成全師父的名聲。“黑道上的人不和走江湖的找別扭,他敢綁咱的票,咱就敢掏他的窩,給警察署長相一面,告訴他奔什麼地方去,准能升官發財,一句話就將他們賣了。”
“可是從早晨就沒見著他的面兒呀,這些日你沒見他跟什麼小妖精來往嗎?”宋四怕無非子另有新歡,有所懷疑也不爲過分。
“宋小玩笑了。”關于師父的私事,弟子鬼谷生不便評論,他只將話題岔開,談正經事。“必是師父早晨出相室後遇到了什麼蜂仔,不一定是刮亮折丙(圖財害命),說不定是封千堵井(
人封口)。我看,小
先回公館,您在這兒久留也不方便,我趕緊找左十八爺,有什麼消息我跑給您老路報信(向你報告消息)。”
經鬼谷生一番勸說,宋四擦著眼淚走了。
無非子失蹤了,這倒真是天下奇聞,唱戲的失蹤,被人綁了票;政客失蹤,改換了門庭;武夫失蹤,戰死沙場;小失蹤,跟人跑了;和尚失蹤,過小日子去了;可這相士無非子失蹤,他幹什麼去了呢?怪,怪,怪!天津衛竟出這種格
楞子事,算命相面的江湖術士,大睜白眼的找不著了,怪!
鬼谷生三言兩語對傭人作了一些交待,穿戴齊整急匆匆跑出相室,便要去找左十八爺。蹬蹬蹬一步三級往樓下跳,樓梯拐角,黑咕隆冬正好和一個往上跑的人撞個滿懷。鬼谷生腳步不及站穩,才要向那人致歉,舉目看時,原來是《庸言》報主筆劉洞門。
鬼谷生以爲劉洞門又是和每日一樣按時來無非子相室閑坐,便迎頭告訴他說:“劉主筆,我師父今日從早晨就……”
劉洞門才沒工夫聽鬼谷生說話,他一把拉住鬼谷生,見樓道裏沒有人上樓下樓,這才將嘴巴湊到鬼谷生耳際萬般神秘地悄聲說道:“快告訴你師父,柴豬堡吃敗仗丟盔棄甲的袁軍長昨夜溜到天津來了,他沒臉去見閻錫山……”
“糟了!”鬼谷生狠狠地一拍屁,無力地依在牆上。一切全明白了,明明是被殺得片甲不留的袁軍長,卻扮作是常勝將軍榮軍長的模樣來找無非子求問命相,偏偏無非子聰明一世胡塗一時,何以今日就看錯了“流子”,沒頭沒腦一個“進”字批下來,吃敗仗的袁軍長必是惱羞成怒把人劫走了。
鬼谷生還要再問什麼,但劉洞門來不及喘氣兒又匆匆跑了,臨走時對鬼谷生說:“告訴你師父今夜我有急事……”
劉洞門走下樓梯,身影消失在人海裏,鬼谷生來不及思忖,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撥開擁擠的人群,算他走運,總算追上了劉洞門。鬼谷生一面追著劉洞門跑,一面壓低聲音對劉洞門說:“主筆,今夜裏您老在報館等我,說不定師父有什麼事要您幫忙。”
“幹嘛?”劉洞門身子已經坐上包月的膠皮車,手撩著車簾向下問著。
“現在來不及說,這事麻煩了,等來日向您仔細禀報吧”說罷,鬼谷生跑走了。
已經到了入夜十時,天津城一片燈火輝煌,前二年由意電燈房給各家大商號裝上了彩
燈光廣告,燈光廣告亮起來或是貓頭鷹眨眼,或是雛燕群飛,老笃眼葯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葯
。謙祥益、瑞蚨祥更是嗑溜哧溜變顔
變字兒,把滿街閑逛的天津人一會兒照成紅臉兒,一會兒照成綠臉兒,顯得格外可
。去年春上還是“話匣子”的時代,各家商號爲門前熱鬧專有個夥計在門口搖留聲機,搖一陣子放上一張唱片:“百代公司特請梅蘭芳老板演唱《醉酒》。”小鑼胡琴響起,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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