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在學校的回廊上,看新買來的綠頭鹦鹉,——這是一只很怪的鳥,它居然能模仿人言,當我同幾個同學敲著它的籠子邊緣時,它忽然宛轉地說道:“你是誰?”歇了歇它又說道:“客來了,倒茶呀!”惹得許多同學都圍攏來看它,大家驚奇地笑著,正在這時候,我忽聽見身背後有人呼喚的聲音,忙轉身過去,只見沁珠含笑站在綠屏門旁,我從人叢中擠出去,走到沁珠面前,看她手裏拿著一個報紙包,上身著一件白翻領新式的
,下面系一條藏青
的短裙。
“從哪裏來?”
“從學校裏來……我今天下課後就想來看你,當我正走到門口的時候,看門的老胡遞給我一封快信,我又折回教員預備室去,看完信才來,所以晚了……你猜猜是誰的信?”
“誰的信?……曹還在北京不是嗎?”
“你的消息太不靈了,曹走了快一星期,你怎麼還不知道?”
“哦,這幾天我正忙著作論文,沒有出學校一步,同時也不曾見到你,我自然不知道呀。……但是曹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回山城去了。”
“回山城嗎?他七八年不曾回去,現在怎麼忽然想著回去呢?”
“他嗎,他回去同他太太離婚去了。”
“啊,到底是要走這一條路嗎?”
“可不是嗎,但是,離婚又怎麼樣?……我……”
“你打算怎麼辦呢?”
沁珠這時臉上露著冷淡的微笑,眼光是那樣銳利得如同一把利刃,我看了這種表情,由不得心怦怦地跳起來,至于爲什麼使我這樣恐慌,那真是見鬼,連我自己說不出所以然來。過了些時,沁珠才說道:“我覺得他的離婚,只是使我更決心去保持我們那種冰雪友誼了。”
“冰雪友誼,多漂亮的字句呵,你莫非因爲這幾個字眼的冷豔,甯願犧牲了幸福嗎?”
“不,我覺得爲了我而破壞人家的姻緣,我太是罪人了。所以我還是抱定了愛而獨身的主義。”
“當然你也有你的見解……曹回來了嗎?他們離婚的經過怎麼樣?”
“他還不曾回來,不過他有一封長信寄給我,那裏面描述他和妻離婚的經過,很像一篇小說,或是一出悲劇。你可以拿去看看。”她說著,便從紙包中取出一封分量不輕的信件給我。
那封信上寫的是:
沁珠我敬愛的朋友:
“神龛不曾打掃幹淨,如何能希冀神的降臨?”不錯,這全是我的糊塗,先時怎麼就沒有想到呢?多謝你給了我這個啓示。現在神龛已經打掃幹淨了,我用我一顆赤誠的心,來迎接我所最崇敬的神明。來,請快些降臨!我已經爲追求這位神明;跋涉過人間最艱苦的程途。現在勝利已得了,愛神正歌舞著慶祝,贊歎這人間最大的努力所得來最大的光榮。……唉!這一頂金玉燦爛的王冕,我想不到終會戴到我的頭上。但是回想到這一段努力的經過,也有些淒酸,現在讓我如實地描述給你聽:
你知道我是七八年不曾回家了。當我下了車子走近我家那兩扇黑漆的大門前時,門上一對金晃晃的銅環著太陽發出萬道金光,我不敢就用手去叩那個門環,我在門外來往地徘徊著。兩棵大槐樹較我離家的時候長大了一倍,密密層層的枝葉遮住初夏的驕陽,蔭影下正飄過陣陣的微風,槐花香是那樣的醉人。然而我的心呢,卻充滿著深深的悲感,想不到飄泊天涯的遊子,今天居然能回到這山環繞的家鄉,看見這兒時的遊憩之所,這是怎樣的奇迹呵!……但是久別的雙
,現在不知鬓邊又添了幾許白發?臉上又刻劃了幾道勞苦的深痕?……至于妻呢,我離她去時,正是所謂“綠鬓堆鴉,紅顔如花。”現在不知道流年給她些什麼禮物!並且我還知道我走後的八個月,她生了一個女兒,算來也有七八歲了;而她還不曾見過她的父
。……唉!這一切的事情擾亂了我的心曲。使我倚著槐樹怔怔地沈思,我總是怯生生不敢把門上的環兒敲響,不知經過幾次的努力,我才挪動我的腳步,走到大門前用力的把門環敲了幾下,在當當的響聲中,夾著黃犬狂吠的聲音;和人們的腳步聲,不久大門就打開了。在那裏站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他見了我把我仔細地看了又看,我也一樣的出神地望著他。似乎有些面熟,但終想不起是哪一個。後來還是那老頭兒說道:
“你是大少爺吧!”
“是的,”我說:“但你是哪一個呢?”
“我是曹升呵,大少爺出去這幾年竟不認得了嗎?”
“哦,曹升呀,你老得多了!……老爺太太都健旺嗎?”
“都很好,少爺快進去吧,可憐兩位老人家常常念著少爺呢!”
我聽了這話心裏禁不住一酸,默然跟著曹升到上房見過久別的父和母
。唉!這兩位老人都已是兩鬓如霜了,只是精神還好,不然使我這不孝的遊子,更不知置身何地了。父母對這遠道歸來的兒子,露著非常驚喜的面容,但同時也有些怅惘!
同父母談了些家常,母便說:“你乏了。回屋去歇歇。再說,你的妻子,她也夠可憐了,你們結婚七八年,恐怕她還沒記清你的相貌吧,你多少也安慰安慰她!”我聽了這話,心裏陡然覺得有些難過,我們雖是七八年的夫妻,實際上相聚的時候最多不過四個月,而且這四個月中,我整整病了三個多月呢?總而言之,這是舊式婚姻造下的罪孽呀!
從母房裏出來,看見院子裏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圓圓的面孔,一雙黑漆的眼睛,含著驚奇的神氣向我望著,只聽母
喊道:“娟兒,爸爸回來了,還不過來看看!”“爸……爸……”女孩兒含羞地喊了一聲,我被她這無瑕的聲音打動了心弦,仿佛才從夢裏醒來,不禁又喜又悲,走近去握住她的小手,我的眼淚幾乎滴了下來。
我拉著娟兒的手一同走到我自己住的院子裏,只見由上房走出一個容顔憔悴的少婦,她手裏正抱著一包裁剪的服;她擡頭看見我,最初像受了一驚,但立刻她似乎已認出是我。同時娟兒又叫道:“
,爸爸回來了!”她聽了這話反低了頭,一種幽怨的情懷,都在默默不語中表示出來。我竟不知對她說什麼好!
晚上家裏備了團圓宴,在席間,父母和我談到我出外七八年家裏種種的變故,這其間最使我傷心的是小弟弟的死,母幾乎放聲哭了出來。大家都是酸楚著把飯吃完。妻呢,她始終都只是靜默著。當然我有些對她不起,不過我也是這些不情壓迫下的犧牲者呢!
深夜我回到自己房裏,見一切陳設仍是她嫁時的東西,只不過顔陳舊了些。她見我進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淡然地說道:“要洗臉嗎?”
“不,我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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