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悔不當初
我終于見到他了。
原來張律師還來不及打點,這事情據說已經給上面曉得了,下手谕要軍法速提審。
我拾了一網袋食物,鵲立在鐵門外等接見。圓臉孔的兵士點頭招呼我過去,在橫桌上領了接見證,又叫我等著。六個拎著空籃的人退出來了,圓臉孔兵上推我說:“快!快進去。”我拎著網袋跟衆人飛奔過去。
進口有四張大桌阻擋著,桌旁坐著幾個兵立,粗聲命令我們把食物拿出來檢查。其中有人帶了一包瓜子,給丟在地上,說是裏面不許吃的,叫他帶回去,但瓜子已經散滿在地上,也來不及把它們拾起了。另有一個人夾帶了幾枝香煙,給兵士刮兩下耳光,把他推出去,說是今天不許他接見。
我靜站在桌前,看檢查完了,沒有什麼,但心中仍舊忐忑不安。裏面的門開了,一片鐵索琅檔聲,史亞倫已蓬頭垢面的站在我對面了,他們六個犯人並立在桌子裏邊,我們六個家屬則立在桌子外邊,這一桌之隔,就仿佛悠悠無盡的天河!于是大家亂糟糟講話,只聽見聲音,卻聽不清楚他們講些什麼。我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他的西服已皺得不像樣了,裏面發黯,胡子滿腮的,幾乎使我認不出來。見了我,他似乎悲喜交集地喊了一聲:“小眉!”下面的話也聽不清楚了。不到二分鍾光景,兵士就來趕我們出去,我不敢稍停留,到了轉角時,不禁回頭一望,只見他也正在走進去呢,我卻瞧不清楚他的腳上有沒有鐐铐。渴望多天的面談,就是如此匆匆一面又完結了。
晚上他又送信出來,叫我設法走看守所所長的路,先來個“特別接見”再說。他又在信中叮囑我莫惜代價,只要他能夠無事,就把這些“貨”用完了也甘心。唉,他如今事到臨頭,原來也要命不要錢了。但是我還是摸不著道路。
有一個陌生的人來找我,說是史亞倫的同室難友,他可以替我設法特別接見。他說起牢房裏的情形:“全間只有像你家的一般大呢。“他說:“關著六個人,還加上一只馬桶。史先生給你寫信便是拿這馬桶當桌子的。他整天發愁,焦急起來又亂抓頭發,我們擔心他快發瘋了。晚上睡的時候,簡直像一聽沙丁魚,還把你的左手同我的右手铐鎖在一起,要大小便時兩人都得起來,唉,史先生恰巧是同我連在一起的,所以叫我出來找你,替你想法子辦到特別接見。”
我聽他說得詳詳細細,當然相信了。後來我們就討論如何走所長的路。他說他有一個戚,與所長是換帖弟兄,他可以托那個
戚先去探探所長的口氣。他又關照我,這種活千萬不可在輸送信進去時提起,因爲這是關系著所長的,他要是赫然震怒,史先生便要因此送命的了。我說我知道了。第二天他就很高興的給我回音說事情已經說妥了,他的
戚費了許多
,最後所長總算看他面上答應下來,代價只要一根大條,因爲這特別接見照規矩須得司令部裏科長以上的
筆字條,否則他做所長是有很大的幹系的。我起先聽了嫌代價太大,但再想想又無別法,只得應允了。他叫我准備好金條,明天上午九時他來陪我同去。
但是明天不到九點鍾光景他又來了,同來的還有一個穿製服的中年人,看樣子還很威武的。 他替我介紹說這位就是他的戚王先生,住在淮海路十號a,同所長是要好朋友。我說:“一切全仗王先生幫忙。”王先生也就客氣幾句。于是史亞倫的難友,就叫我到別室去談幾句,問我“東西”預備好了沒有。我說預備好了。他就同我商量,這“東西”最好先交王先生送去,因爲我們在監獄裏,見了所長不好當面行賄的。我想想他的話也有道理,況且他又陪著我同去,不怕出什麼毛病,便將一根條子交給姓王的先持去了。
到了九點多鍾,他就陪我到司令部看守所,這時候鐵門已開,外面長蛇陣似的又排列著普通接見的人了。他叫我在稍遠等候著,不要多說話,這種事情給別人知道了是要出毛病的。于是他就進去說是先要向所長打個招呼。半晌,他出來了,對我說道:“所長講這時候恐怕人太多,進進出出似乎不很方便。不如到下午二時再來特別接見吧。”我無奈只得快快要回家去,他還說我們不必回家了吧,就在外面吃了午飯,再到這兒來。我想吃午飯還早著哩,也沒有心思同生人多應酬,便堅決要回家,叫他到了下午再來接我。誰知道這次可出了毛病,我在家裏左等他不來,右等他也不來, 晚上找到淮海路十號a問時,那裏又有什麼姓王的呢?這才知道遇著騙子,然而卻也不便聲張,只得自認晦氣罷了。
不過後來我畢竟也達到特別接見的目的了,是張律師替我設法的,沒花半文錢。所長對我很客氣,叫我坐在他自己的房裏,而把史亞倫叫人帶出來同我面談。
史亞倫這才詳細告訴我事情經過的情形:他本想騙他二條活動費到南京去的,混了幾天便回來,說是活動費已用完了,事情一時還沒有把握。後來想想橫豎是一個騙,索騙得大一些陽,就告訴猶太人說事情已談好了,有一個很有勢力的軍官答應幫忙,只要你把二十根金條付出去,被扣的貨
在三天之內就可以發還給你了。猶太人本來不肯,說是先付半數吧,待貨
發還後再行付齊。史亞倫便作
而起說這樣可不用談了,他本來是替朋友幫忙
質的,能夠省事還是省些事好,請你另托別人吧。猶太人瞧著沒奈何,也就答應下來。不過這金條一定要當著軍官的面交付。史亞倫說很好。于是他又想一個辦法,同軍官約好——他同軍人根本沒有說起過這麼一回事,只說有個外面朋友要請他吃飯談談,于是大家仍舊到三臺酒家去。猶太人先到,不久他同軍人也去了,他把猶太人拉到一旁,附耳告訴他說軍官因爲顔面關系,不願當面接受,只三人言定了,他要先走一步,那東西由我帶去交給他就是。猶太人因那個軍官既已面談了,想想也就不妨,便答應下來。那天他們在三臺酒家定了一間雅座,完飯時間又提早了些,所以周圍更無別人。可以暢談無忌。那個軍人是不懂英語的,猶太人又不懂中
語,于是他便從中搗鬼一番。吃飯畢,他對軍人說是猶太人還有別的事要同我討論哩。 于是軍人先告辭走了, 他就這樣騙到了“東西”。我問:“但是那個軍官將來若知道了不會出來作證嗎?”史亞倫笑道:“他這次在事實上雖然是給我做傀儡的,但在別人眼裏看來他的確也像個同謀嫌疑犯呀,他是自己避禍還來不及哩,那裏還敢挺身出來替猶太人作證?我若再小心一些,至多也不過打他一個招呼,給他些好
罷了。況且我在進來的前幾天知道,他已經不在上海,到南京去了。”
“你……
歧途佳人第7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