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雪國第7節上一小節]“對了,對了。上次分手時你說過讓我蓄胡子。”
“反正你會忘記的,算了。你總是剃得幹幹淨淨,留下一片青痕。”
“你平時卸下白粉,不也是像剛刮過臉一樣嗎!”
“臉頰又胖了吧?臉蒼白,沒有胡子,睡著的時候,臉兒滾圓,真有點怪哩。”
“顯得很柔和,不是很好嗎?”
“靠不住啊。”
“討厭,這麼說,你一直盯著我?”
“嗯!”駒子微笑地點了點頭,突然又像著了火似地放聲大笑起來,不知不覺地連握住他的手指的手也更加使勁了。
“我躲在壁櫥裏了。女傭完全沒有發覺。”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躲進去的?”
“不是剛才嗎,女傭來添火的時候嘛。”她想起來又笑個不停。臉刷地紅到耳朵根,好像要掩飾過去似地拿起被頭一邊扇一邊說:“起吧。叫你起
嘛!”
“太冷了。”島村抱著被子說,“客棧的人都起來了嗎?”
“不曉得,我從後面上來的。”
“從後面?”
“從松林那邊爬上來的啊。”
“那邊有路嗎?”
“沒有像樣的路,但是近呀。”
島村驚訝地望了望駒子。
“誰也不曉得我來。廚房裏雖有人聲,可大門還沒打開呀。”
“你又起得那麼早。”
“昨晚睡不著。”
“你曉得下過一場陣雨嗎?”
“是嗎?怪不得那邊的山白竹都打了,原來下了陣雨。我回去了,你再睡一覺吧,請休息吧。”
“我該起來了。”島村仍握住她的手不放,猛地從被窩裏爬出來,走到窗邊,俯視她所說的登上來的地方,只見茂密的灌木叢盡頭,展現一片繁衍生息的山白竹林。那地方是毗連松林的小丘半腰,窗跟前的地裏種滿了蘿蔔、甘薯、蔥、芋頭等,雖是一般蔬菜,但灑上了朝陽,葉子呈現出五光十,給人一種初見的新鮮之感。
掌櫃在通向浴池的廊子上,向池子裏的紅鯉魚投擲餌食。
“看樣子天氣冷了,不大吃食了。”掌櫃對島村說過以後,久久地凝望著那些浮在面的捏碎了的幹蠶蛹。
駒子坐在那兒,顯得非常娴雅,她對從浴池出來的島村說:
“在這樣清靜的地方做針線活兒多好啊。”
房間剛剛打掃過,秋天的朝陽一直照射到有點發舊的鋪席上。
“你也會做針線活兒?”
“問得多失禮啊。中我最辛苦了。回想起來,我長大成人時,正好家境困難。”她自言自語地說過之後,又突然提高嗓門:“如果女傭帶著驚異的神
問我:‘駒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總不能三番五次地躲在壁櫥裏呀。真不好辦啊。我要回去了。實在太忙呀。睡不著,我想洗個頭。早晨不洗,要等頭發幹了才能去梳頭師那兒,就趕不上午宴的時間了。雖然這兒也有宴會,但到了晚上才派人來告訴我,我已經答應別人了,不能來了。今兒是星期六,特別忙,不能來玩了。”駒子雖然這麼說,但卻沒有站起來要走的意思。
她決定不洗頭了。她把島村邀到了後院。廊下的過道上擺著駒子的木屐和布襪子,她剛才大概就是從那兒偷偷地溜進來的吧。
看樣子無法通過她剛才扒拉開草叢登上來的那片山白竹了,所以只好沿著大田邊向有流聲的方向走下去。河岸陡削,形成了一道懸崖絕壁。從栗樹上傳來了孩子的聲音。有幾顆毛栗落在他們腳底下的草叢裏。駒子用木屐踩碎外殼,把栗子剝出來。都是些小栗子。
對岸陡削的半山腰上開滿了芭茅的花穗,搖曳起來,泛起耀眼的銀白。雖說白得刺眼,可它卻又像是在秋空中翺翔的一種變幻無常的透明東西。
“到那邊去看看嗎?可以看到你未婚夫的墳墓呢。”
駒子陡地跷腳站起來,直勾勾地盯住島村,冷不防地將一把栗子朝他的臉上扔去:
“你盡把我當傻瓜來作弄!”
島村來不及躲閃,栗子咚咚地打在他的額頭上,痛極了。
“這座墳同你有什麼關系值得你去看呢?”
“爲什麼這樣認真呢。”
“對我來說,那著實是一件正經事。不像你那樣玩世不恭。”
“誰玩世不恭啦?”他有氣無力地嘟哝了一句。
“那麼,你爲什麼要說是我的未婚夫呢?以前不是跟你講得很清楚了嗎?不是未婚夫嘛,你忘記了?”
島村並沒有忘記。
“師傅嘛,也許曾考慮過讓少爺和我結婚。可也是心裏想想而已,嘴裏從來也沒有提過。師傅這種心思,少爺和我都有點意識到了。然而,我們兩人並沒有別的什麼。從來都是各自生活的。我被賣到東京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給我送行。”他記得駒子曾這樣說過。
那個男人病危了,而她卻到島村那裏過夜。她還仿佛要委身于他似地說:“我愛怎樣就怎樣,一個快死的人怎能禁得住我呢?”
正好在駒子送島村到車站的時候,葉子趕來告訴她:病人不行了,要接她回去。盡管如此,駒子堅決不肯回去。因此,好像臨終也沒有見一面。由于曾經發生過這種事,島村越發記住那個叫行男的男人了。
駒子總是避而不談行男的事。即使不是未婚夫妻,但爲了給他賺一筆療養費,不惜在這裏當藝妓,那無疑也是一件“認真嚴肅的事情”吧。
島村雖然挨了一把栗子,可也沒有生氣的樣子。駒子頓時覺得有點奇怪,一下子軟癱癱地靠在島村身上:
“嗯。你真是個老實人。你好像有什麼傷心事?”
“孩子們在樹上要看見咱們的。”
“東京人真複雜,實在難捉摸啊。周圍吵吵鬧鬧的,心不在焉吧?”
“什麼都心不在焉了。”
“有朝一日連對生命也心不在焉了?上墳去吧。”
“唔。”
“你瞧,你壓根兒就不想上什麼墳。”
“只是你自己感到拘束罷了。”
“我一次也沒有來過,是有點拘束哩。說真的,一次也沒有來過。現在師傅也一起埋葬在這裏,我想起來,真對不起師傅。事到如今,更不想上墳了。這種事真叫人掃興啊。”
“你這個人才真是複雜呢。”
“爲什麼?既然同活著的人無法把事情說清楚,至少對死去的人也要說明白啊。”
穿過寂靜得幾乎連冰滴落的聲音都能聽見似的松林,沿著鐵路走過滑雪場下方,就有墳地了。在田埂稍高的一個角落裏,只立著十來座舊石碑和地藏菩薩。每座墳都顯得十分寒碜,光禿禿的,沒有鮮花。
然而,地藏菩薩後面那低矮的樹蔭裏,突然現出了葉子的上半身。刹那間,她像戴著一副假面具似的滿臉嚴肅的神,用熠熠的目光尖利地對這邊睃了一眼。島村冷不防地向她行了一個禮,就在原地站住了。
“葉子,你早啊。我去找梳頭師……”駒子說了半句,突然吹來一陣旋風,像要把他們刮跑似的,她和島村都縮成一團。
一列貨車轟隆隆地從他們旁邊擦身而過。
“!”喊聲穿過隆隆的巨響傳了過來。一個少年從黑
貨車的車門揮動著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葉子喊道。
這是大雪天在信號所前呼喊站長的那種聲音。像是向遠方不易聽見的船上的人們呼喊似的,話音優美得近乎悲戚。貨車通過之後,就像摘下了遮眼布,可以清楚地看到鐵路那邊的荞麥花,挂滿在紅的莖上,顯得格外幽靜。意外地遇見葉子,以至兩人幾乎沒有留意火車奔馳而來,這一下子仿佛什麼都給這列貨車刮跑了。
爾後,葉子的聲音似乎比車輪聲留下了更長的余韻。這是蕩漾著純潔愛情的回聲。
葉子目送著火車遠去。
“我弟弟乘這趟車,我真想到車站去看看。”
“可是,火車不會在站上等你的呀。”駒子笑了。
“是啊。”
“我呀,才不給行男上墳呢。”
葉子點點頭,猶疑了一會兒,在墳前蹲下,雙手合十膜拜起來。
駒子依然呆立在那裏。
島村把視線移開,看了看地藏菩薩。地藏菩薩有三面長臉,除了放在前合十的雙手以外,左右還各有兩只手。
“我要梳頭去啦。”駒子對葉子說罷,就沿著田埂,向村子那邊走去。
從一株樹幹到另一株樹幹,拴上好幾層竹子和木棒,像曬竿一樣,把稻子挂在上面晾幹,看起來仿佛立著一面高大的稻草屏風。當地土話把它叫做“哈蒂”。——島村他們經過的路旁,老鄉也做了這種“哈蒂”。
姑娘輕輕地扭動了一下穿著雪褲的腰身,把一束稻子抛了上去,高高攀在晾曬架上的男子,靈巧地接住,連捋帶理地把它分開,挂在曬竿上,專心地重複著熟練而麻利的動作。
駒子好像估量貴重物品似的,把“哈蒂”上的垂穗托在掌心上掂了幾下:“多好的稻子,就是摸摸它,心情也舒暢哩。同去年大不相同啊!”說著,她眯縫著眼睛,好像在欣賞稻子,頓有感觸。在她的頭頂上空,低低地飛過一群散亂的麻雀。
路旁的牆上貼著一張舊招貼,上面寫著:“秧工的工資合同規定,日薪九角,包夥。女工打六折。”
葉子的屋前也有這種“哈蒂”。她的家修建在公路旁稍稍窪下去的大田裏,高高的“哈蒂”拴在院子左邊沿著鄰居的白牆種著的一排柿子樹上。在大田和院子接壤的地方,即柿子樹上的“哈蒂”成直角,也拴有“哈蒂”,在它的一頭開了一個入口,可以從這些稻穗底下鑽進去。這活像是用稻草而不是用草席蓋起來的草棚子。在這塊大田裏,枯萎了的西番蓮和薔薇的跟前,青芋在伸展著繁茂的葉子。養著紅鯉的荷池在“哈蒂”那頭,已經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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