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近遭逢不幸,給未亡人寫吊唁信的時候,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已經將近10年之前的事了,對我自己有深厚影響的人逝世,我終日心境怆然地打發著每天每日,這時,嶽母寄來勸我節哀的信。信上說,即使遭受了巨大的傷痛,但隨著時間慢慢推移,它能告訴自己有用的生存的智慧。我想起曾經受過這話的勉勵,就想用同樣的話勉勵對方,但是,就自己來說,巨大的悲痛是不是真的能夠隨著時間的消逝化解得一幹二淨呢,我茫然地俯視著眼下的白紙思考這件事。明確地意識化——這也是在扪心自問的過程中,仿佛手指碰到石頭或別的什麼東西那樣得到確實驗證一般——的結果,是在巨大的悲痛之後有兩種趨勢。其一是確實因爲時光流逝而減輕悲哀,其二是有解消之後的悲痛,這悲痛和懷念一起成爲記憶。對于這懷念,想把話扯遠說一說,因爲這是今年春末的經曆。
長子要從養護學校畢業了,初中和高中的畢業典禮同時舉行,我同妻子前往參加。校長對于每個畢業生都給一張彩紙,那上面寫的是學生的身
障礙所顯示的情況和特
,據觀察的結果給該學生規定的努力方向等等臨別贈言。有的學生離開行列,步上短短的臺階,在校長面前站好行個禮,就是這麼簡短的動作,行動起來卻是十分不易的。這時,我們看到那孩子終于完成了那些動作,于是禁不住爲他高興,那高興似乎是大家共有的一般。有的孩子好像是多動症,不停地手舞足蹈。因爲必須順其自然,所以典禮用的時間長了一些,但仍然按原定計劃進行,典禮順利結束。平常周末放學回家時,兒子總是花好長時間和老師道別,可是今天卻對老師脆脆快快地行個禮然後轉身就走,這倒使我頗感意外。可是上了公共汽車一問他,他卻心平氣和地說,今天是畢業典禮,這一天誰都要跟老師道別,如果自己不顧別人和老師沒完沒了地道別,那就不好了。
但是,舉行畢業典禮之前,我卻看到一個小個子少年跟夥伴進行了什麼小小的比賽,他卻傷感地放聲大哭,仿佛身負著全世界的悲哀,心都被深深地刺痛了。假如我的兒子也這樣和那孩子一起縱聲大哭,我自己也可能被那巨大的悲哀所打動。我一邊這樣想一邊注視著那小個子少年。可是他本人悲痛萬分地大哭特哭了一通之後,一會兒臉上卻浮現比誰都心情舒暢的微笑,和他的夥伴玩得特別開心。于是縱情嬉戲,毫無顧忌。沒過多久折騰得過了火,又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了。
總之,對于面帶舒心明朗的微笑而轉眼之間又悲不自勝的這個少年,如果他能給我留下記憶,我想那一定是很值得懷戀的記憶。和這個印象相差無幾,它使我想起自己內心深業已緩解和愈合的幾宗悲痛之事。
這就是自以爲已經想開了的事其實卻沒有想開,以爲消逝了卻殘痕猶在的巨大悲痛,可以這樣說,到了中年已過的自己這把年齡,到死爲止也不得不生死相隨的銘刻肺腑般的悲痛。然而且隨之而來的是自己想到,既然如此,這些悲痛已經成了自己生涯中的資産。我在信尾說,當作資産的新的巨大悲痛,同時也鼓起積極的與此共生的勇氣。
本來,作爲資産的悲痛這樣的話,爲了不使它僅僅表達感傷,那就有必要給它下個定義。也就是作爲資産的悲痛的定義。它是過去的難以補償的事——(當然)是不能忘卻、也不該忘卻的事——的根源,是自己作爲一個以現在的人應有的資質而活著的悲痛。是自己對人的看法,對世界的看法往往以複眼對待的悲哀。如果客觀地來看待自己,那就會把自己看作是一個純粹的人,給其一定的廣度和深度,兩眼生翳,産生了類似資産的悲哀。
把它一般化地顯示,是困難的,在個的心裏有此自覺,或者在同是個
的
密朋友之間看起來仿佛瞬間的閃光,或者像看好長時間慢慢地滲出來的東西一般的這種資産的悲哀。把它通過文學作品加以客
化,以共通的語言重新
理,反倒令人覺得
切。
今年5月見面的作家們之中,我已經讀了卡特·鮑奈伽特和威廉·斯泰龍的小說,在會議內外和他們交談數次的過程中,我想到,這兩個格根本不同的人,作爲人的資質,我看得出他們各自獨特的資産的悲哀我全都具備。我終于理解,他們爲了把它表現在小說裏——還不能說這是唯一表現的目的——而鍛煉了自己的文學方法和形象創造,才是他們的生命。
關于卡特·鮑奈伽特反複描寫、敘說的這個世界的悲哀的觀照,已經寫過幾次。也曾寫過對威廉·斯泰龍的《索菲的選擇》印象深刻的文章。現在想再次引用的,是小說裏的自畫像的形式寫的青年時代的斯泰龍現在把他寫成的《躺在漆黑之中》的一節引用于此,同時也等于重讀一遍。“我生了兩個孩子,當了23年的母。今天我醒悟到,我早已不是母
,也是我知道再也不當母
的頭一天。/我說了可笑的話。/她開始讀報紙了。又投下原子彈,和日本休戰在即。”斯泰龍失去了
女作上所表現的女兒,悲傷的母
爲喪女而痛徹肺腑的日子,她讀的報紙上標題是長崎遭受原子彈轟炸,如此選擇,一定是有意識的。
斯泰龍在《索菲的選擇》將近結尾時是這樣寫的:“記不得什麼時候我理解了奧斯威辛。這是大膽的話,然而也天真得愚昧無知。無論誰,決不可能理解奧斯威辛。如果寫得更准確,我以爲可能是這樣:“遲早我要寫索菲的死與生,寫出來的東西肯定有助于明確宣示,絕對地惡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斷種絕根。
奧斯威辛本身作爲一個無法說明的東西留在世界上。曾經有過的關于奧斯威辛最深刻的解說,根本不是解說而是回答。問:‘告訴我,在奧斯威辛,神曾經在哪裏?’/于是回答說:‘人曾經在哪裏?’”
從斯泰龍這位母爲長女之喪而哀歎中看到長崎遭受原子彈災難的消息,直到她對奧斯威辛難以理解的認識,說明一位不幸的女
內心世界生與死的難忘的記憶,如果把它稱之爲作爲資産的悲哀,那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斯泰龍去年出版的評論集《沈靜的塵埃》上,也有表現她心情悲傷的文章:“唱給f·斯柯特·菲茨傑拉爾德的悲歌”,菲茨傑拉爾德是斯泰龍在蔚藍海岸①結識的舊友,因爲這位老友家裏兩個孩子相繼去世斯泰龍寫信表示哀悼。菲茨傑拉爾德不僅複了信,而且表明了她對于斯泰龍的悲哀,也就是明確了把悲哀作爲資産而活下去的定義(randomhouse版)。斯泰龍的信上說:
①蔚藍海岸(rivierd),爲意大利和法交界的地中海海岸,一向以旅遊療養勝地而聞名——譯注。
最愛的傑拉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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