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普希金作品選驿站長上一小節]頭白發,滿臉皺紋,胡子拉碴好久沒剃,背脊佝偻——三四年工夫竟能使一名身強力壯的漢子變成一個衰朽的老頭兒,我怎能不驚訝呢?
“你認識我嗎?”我問他,“我跟你是老相識了。”
“也許是,“他回答,神沈,“這兒是一條大道,過路旅客很多。”
“你的冬尼娅還好嗎?”我又問。
老頭兒鎖緊眉頭。
“天曉得!”他回答。
“那麼,她出嫁了?”我問。
老頭兒假裝沒有聽見我的話,繼續小聲念著我的驿馬使用證,我不再問下去了,吩咐擺茶。好奇心使我不安了,我指望一杯果露酒會解放我的老相識的頭。
我沒看錯,老頭兒不嫌棄喝一杯。我看到,一杯甜酒下肚,他的沈的臉
便開朗了。第二杯倒下去,他的話就多了。他說他記起我了,或者裝做記得。而我便從他嘴裏聽到了一段故事,當時使我感動不已。
“這麼說,您認得我的冬尼娅啰?”他說起來,“有誰不知道她呢?唉!冬尼娅,冬尼娅!了不得的丫頭!那時節,誰打從這兒路過,沒有一個不誇她,沒有一個說她的壞話。太太們送她東西,有的送頭巾,有的送耳環。過路的老爺們借故停下不走,說是要吃頓午飯或者晚飯,其實嘛,不過是爲了再多瞧她幾眼。那時節,不論脾氣多大的老爺,一見到她就老實了,跟我說話也變得和氣了。先生!信不信由您:官差和軍機信使跟她談話,一口氣就談上半個鍾頭哩!她撐持著這個家:收拾屋子,張羅一切,這個家弄得順順當當。而我嘛,是個老傻瓜,真是看她看不厭,疼她疼不夠哩!難道我不愛我的冬尼娅,不疼我的孩子嗎?難道她的生活過得不好嗎?可不是,禍從天降,在劫難逃呀!”
接著,他把他的痛苦詳詳細細告訴了我。
三年前,一個冬日的黃昏,驿站長正拿本新冊子劃格子,女兒在屏風後面縫,一駕三套馬車到了。一個旅客頭戴毛茸茸的冬帽,身穿軍大
,外罩披風,走將進來,開口就要馬匹。而馬匹全都出差去了。聽了這話,旅客便提高嗓門,揚起馬鞭。但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的冬尼娅急忙從屏風後面跑出來,和顔悅
地問他:他先生要不要吃點什麼?冬尼娅一露面便産生了照例的效果。旅客怒火全消,他同意等待馬匹並且要了一份晚餐。他摘去
透了的毛茸茸的帽子,解開披風,
掉大
,此人卻原來是個身材秀美、蓄了兩撇黑胡須的年輕骠騎兵軍官。他在站長身旁坐下,跟他和他的女兒愉快地聊天。晚餐端上來了。這時馬匹已經回來,站長去吩咐,馬不用喂了,給這位旅客的馬車立即套上。他吩咐回來一看,年輕人已經暈倒在長凳上,幾乎不省人事了:他感覺不妙,頭痛頭暈,走不得了……怎麼辦?站長把自己的
鋪讓給他,並且決定,病人如果還不見好,明晨便打發人到c城去請醫生。
第二天病人更不得勁了。他的仆人騎馬進城去請大夫。冬尼娅用浸了醋的手帕紮在他頭上,坐在他邊做女紅。站長在場,病人便哼哼唧唧,幾乎不說一句話,不過嘛,他倒喝了兩杯咖啡,一邊哼哼,一邊要吃午飯。冬尼娅一直守護他。他時不時喊口渴,冬尼娅便端給他一杯她
手調製的檸檬
。病人只打
一下嘴
,趁每次遞還杯子的機會,他照例伸出軟綿綿的手捏一捏冬妞莎①的小手兒,以示感激不盡。午飯前大夫來了,給病人按了脈,用德
話跟他談了一陣子,然後用俄
話宣布,病人只需好好保養,再過兩三天就可以上路了。骠騎兵給了他二十五個盧布的出診費,並請他一道用膳。醫生沒有推辭。他兩位胃口挺大,喝了一瓶酒,然後分手,雙方得意。
①冬尼娅的愛稱。
再過一天,骠騎兵完全康複。他分外高興,一個勁尋開心,要麼找冬尼娅放刁,要麼跟站長淘氣,不然就自個兒吹吹口哨,跟過往客人閑聊天,幫助把他們的驿馬使用證登記入冊。如此這般,他便贏得了忠厚老實的站長的歡心,到第三天早晨,站長竟舍不得跟這個逗人憐愛的小夥子分手了。那天是禮拜日,冬尼娅打點去做禱告。骠騎兵的馬車套好了。他跟站長告別,大大方方付了食宿費,再跟冬尼娅道別,自動提出要送他到村口教堂去,冬尼娅猶疑不定……
“你怕什麼?”她父說,“大人又不是狼,不會把你吞掉。
跟他坐車去教堂吧!”
冬尼娅上車坐在骠騎兵身旁,仆人跳上趕車臺,車夫一聲吆喝,馬兒便起步了。
可憐的驿站長真糊塗,他怎麼能允許他的冬尼娅跟骠騎兵一同坐車走呢?他怎麼會那樣懵懂,當時他的腦瓜幹嗎不頂用了?還沒有過半個鍾頭,他心疼了,絞得痛,惶惶然失魂落魄,終于忍不住了,拔就去教堂。他到了那裏一看,人都散了,不見冬尼娅,庭院裏沒有,教堂門口也沒有。他急忙走進教堂,但見神父從祭壇上走下來,執事在滅燭,兩個老太婆還在角落裏祈禱。冬尼娅還是不見!可憐的父
搜羅渾身氣力才打定主意去問教堂執事:她來做過禱告沒有?執事回答:沒來。站長往家走,已經半死不活了。只剩下一線希望了:冬尼娅由于少不更事而自作主張,也許滑溜到下一站,上她教母家做客去了。憂心忡忡,他坐等那駕三套馬車回來(就是他允許她坐上去的那一輛呀!)黃昏時候車夫終于回來了,喝得爛醉,他帶來一個致命的消息:“冬尼娅從那一站又往前走了,跟骠騎兵一道。”
這一擊,老頭兒可受不住了。他頹然往上一倒——就是年輕拐子手昨晚睡的那張
。此刻站長回想種種情景,猜透了那病是假裝的。這可憐人生了一場厲害的熱病。把他送到c城就醫,調來了另一個人暫時代理他的職務。正是那個給骠騎兵按脈的醫生現在給他治病。他向站長說,那年輕人根本沒病,當時他早就猜出了此人居心不良,但他不敢則聲,因爲怕挨鞭子。不論這德
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吹噓他有先見之明,他的話反正一點也不能安慰可憐的病人。病剛剛好轉,驿站長便向c城郵務局長告假兩個月,對誰也不告知自己的打算,便徒步出門尋找女兒去了。他從驿馬使用證上得知騎兵大尉明斯基是從斯摩棱斯克動身前往彼得堡去的。那個送走明斯基的車夫說,冬尼娅一路哭哭啼啼,不過,看起來,她倒心甘情願。
“說不定,”站長暗自思量,“我會把我的迷途的羔羊領回家。”
心存一線希望,他到了彼得堡,住在伊茲曼諾夫斯基團的駐地,他的老同事,一個退伍軍士家裏,立即開始尋找女兒。不久他打聽到騎兵大尉明斯基正在彼得堡,住在傑蒙特飯店。站長決定去找他。
一天清晨,他走進明斯基的前廳,請求通報大人:有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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