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名士風流第七章上一小節]利補充道:
“聽我說,再給我八天時間。眼下,我忙得暈頭轉向,等彩排後馬上就找他去說,這個問題一定要徹底了結。”他聲音和藹地繼續說,“我這就去劇院,你樂意陪我去一趟嗎?”
“你那部戲我讀過了,我不喜歡。”朗貝爾說。
“這是你的權利。”亨利樂呵呵地說,“可觀看一次彩排也許能讓你開開心。”
“我有工作,我得把記錄整理出來。”朗貝爾說。出現了一陣尴尬的沈默。朗貝爾似乎打定了主意:“我八月間見了伏朗熱。”他以平淡的口吻說道,“他正在籌辦一份大型文學周刊,建議我出任主編。”
“我聽人說過這個計劃。”亨利說,“《美妙的時光》,是這刊名吧?我猜想他沒有膽量公開登場。”
“你是想說他有心想利用我?確實,他希望我們倆共同負責,但並不會因爲這一點,他給的這個位置就沒有意思。”
“不管怎麼說,你不能同時在《希望報》和一家右派刊物做事。”亨利冷冷地說。
“那是一份純文學周刊。”
“說是這麼說。可那些自我標榜不過問政治的家夥,都是些反動家夥,必定無疑。”亨利聳了聳肩膀:“說到底,你怎能指望調和我們的思想和伏朗熱的思想呀?”
“我並不覺得距離他那麼遠,我常對你說我贊同他鄙視政治的態度。”
“你不明白在伏朗熱那裏,這種鄙視實際上就是一種政治態度:這是他目前惟一可取的態度。”
亨利打住話頭,朗貝爾顯出一副固執的神態。伏朗熱無疑很善于吹他,再說,也是他給朗貝爾提供了混淆善惡的可能,使他得以堅信他父
無罪,自己道路坎坷也是命中注定。“我必須設法經常跟他見面,跟他好好談談。”亨利暗自在想。可是他眼下無暇顧及。“這些事以後再談吧。”他緊握著朗貝爾的手說道。
提到他那部劇時,朗貝爾是多麼冷淡,這使亨利有點兒傷心。無疑是因爲他父的緣故,朗貝爾才對別人勾起往事感到不快,可爲何表現出這般敵意?“遺憾!”亨利暗暗在想。他多麼希望圈外人能看一次最後階段的排練,跟他談談有何想法;確實,亨利再也判斷不清情況到底如何。薩萊夫和若賽特總是鬧得哭哭啼啼,呂茜·貝洛姆拼命拒絕撕破若賽特的裙子,維爾侬頑固堅持彩排後要舉行一次夜宵招待會。無論亨利怎麼反對,怎麼坐立不安,誰也不聽他一句話,他仿佛感到自己正在經曆一次災難。“不管怎麼說,一部戲成功還是失敗,並不這麼嚴重。”他盡量這麼安慰自己。問題是他自己失敗了不要緊,可若賽特需要成功。他決定給剛剛回到巴黎城的迪布勒伊夫婦打電話。他們明天能去劇院吧?他們自始至終一直關心著這部戲。他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他們的看法。
“一言爲定。”安娜說,“我們一定會很感興趣。再說,這也可以迫使羅貝爾休息休息:他像個瘋子似的在做事。”
亨利不免有幾分擔心,害怕迪布勒伊馬上把集中營的事情再提到桌面上來,可他也許並不急于作出決定:此事他一直閉口不談。彩排開始了,亨利感到十分恐懼。當他無意中發覺某個讀者在閱讀他的小說,他心裏就已經局促不安;如今卻坐在迪布勒伊的身邊,看著他們聽他的劇本,這可真有幾分害臊。安娜似乎心情激動,迪布勒伊也顯得興趣十足。可是他對什麼不感興趣呢?亨利不敢去問。最後一句臺詞在冰一般的冷寂中結束了,迪布勒伊這才朝亨利轉過身子:
“您可以滿意了!”他熱烈地說,“這出戲在臺上的演出效果比閱讀時好多了。我當時看完就已經跟您說過:這是您最成功的作品。”
“噢!那當然!”安娜沖動地說。
人們繼續對他備加贊揚,他們的溢美之詞都是亨利渴望聽到的,他聽了心裏確實舒暢,可也使他感到有點兒害怕。整整三個星期裏,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以便使這部劇獲得成功,至于這出戲價值如何,他沒有心思去考慮。他力戒自己存有希望,産生恐懼。如今,他感到自己的這片戒心融化了。這是他最成功的作品:寫得是好嗎?觀衆會覺得好嗎?最後彩排的那天晚上,他緊張得心髒跳動過速,躲在舞臺布景的撐架後,偷偷地窺望著無形的劇院大廳裏響起巨大的、嘈雜不清的喝彩聲。虛榮、幻想,多少年來他一直戒備這種畸形心理,可是他沒有忘卻年輕時的夢想:榮耀。他堅信自己定能得到它,曾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緊緊地擁抱著它,就像擁抱著自己的戀人。然而,他難以捕捉,它沒有面容。“可它至少是一種聲音,”他暗自在想。這種聲音,他這一生中已經聽到過一次:他登上主席臺,下臺時懷裏抱著一大摞書,只聽得他的名字在如雷的掌聲中回響。也許他又要獲得這兒時的殊榮。誰都不可能謙遜整整一輩子,誰也不可能總是盛氣淩人,對什麼都表現出不屑一顧。人之所以把最美好的時光用來設法與別人交流,那是希望自己真正能夠在別人的眼裏有點分量,而且有時也很渴望了解能否真的如願以償。人都需要歡樂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中,現在可捕捉住整個過去,並可戰勝未來……亨利的靜思突然中斷,響起“笃笃笃”三聲。幕布啓開了,出現了一個黑暗的深潭,人們默默無聲地坐著,目光一動不動。啓幕前半小時那如在動物園的喧鬧聲和眼下悄然無聲的場面似乎沒有多少聯系,人們不禁自問這些人到底是從何冒出來的,他們仿佛不完全是真正的人。惟一實實在在的,是這座在大火中化爲廢墟的村莊,是太陽、是呼喊聲,是德
人的吼叫聲以及恐懼等。有人在大廳裏咳嗽了一聲,亨利這才意識到迪布勒伊夫婦、波爾、呂茜·貝洛姆、朗貝爾、伏朗熱夫婦以及許許多多他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是真實存在的。他們在這兒到底在幹什麼?他回想起那個被太陽、葡萄和流血的往事紅透了的下午;他曾想把它從8月的時光、從流逝的時間中爭奪過來,讓它在夢幻中延續,從中便生發出一個故事以及種種思想,最終又鑄成了話語。他希望這話語、思想獲得生命:難道這悄然無聲的觀衆在此是爲了賦予它們以生命?響起了機槍掃射聲,若賽特身著那件印有阿瑪麗莉字樣的漂亮過分的裙子,穿過空蕩蕩的廣場、癱倒在前臺,與此同時,後臺發出嘶啞的叫喊和口令聲。大廳裏也響起了喊叫聲,最高層的黃
樓座上,一位戴著頭飾的婦女咣當一聲離開座椅:“這恐懼的場面,受夠了!”在一片噓聲和掌聲中,若賽特朝亨利投去驚恐的一瞥,亨利神態安然地朝她微微一笑;她馬上又開口說了起來。亨利臉上挂著微笑,可心裏恨不得奔上前臺,給她提示新的臺詞,提示令人信服、震撼人心的臺詞;他只需一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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