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北京人在紐約第16節上一小節]老頭子十分可惡地堅持,“這絕對不可能。
誰能免不了得死,一定得死,早晚得死!”
聽著這糟老頭子這麼說話,王起明心裏頭挺不舒服,可是考慮到了這老頭子的職業特點,也不好拉下臉來罵這胖老頭是王八蛋。
郭燕看起來也聽著有點膩味,嘴:“要是我們倆一起死呢?”
“對,跟梁山伯與祝英臺似的。”王起明也這麼說。
“不不不,”這胖老頭久經世故地那麼一笑,“這種可能太小。”
“可萬一真這樣呢?”
“如果真是這樣,在二位歸西之後三百天,政府收回您所有的財産,變成政府的財産拍賣掉。”
王起明沒有再嘴。這回事,他聽說過。
胖老頭子看有戲了,就趁熱打鐵地說:
“您就甘心把您這一輩子辛辛苦苦的勞動果實,再還給美嗎?您就忍心讓您的太太一個人在世上無依無靠嗎?”
“依你看我怎麼辦?”
“調整。”
“怎麼個調法?”
“30萬調到200萬。”
“對我來說,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四千塊!”
“您是聰明的生意人,我不點明您也明白,四千塊錢,公司出帳,逃了稅,又保住了財産,何樂而不爲呢?”
“好,”他下了決心,點頭了。
說著,他起身去拿支票本子。
胖老頭猜到了他的意思,馬上說:“不用麻煩您每月開支票了。您就告訴我,您銀行的帳號就得了,我們公司會轉過來帳的。這您不是更省心嗎?”
王起明嘴上沒說什麼,心裏頭佩服:瞧這生意做的,讓你沒藏沒
躲的。
他把帳號告訴了胖老頭,簽上了自己的姓名。
這胖老頭站起身,連身感謝,還鞠了幾個大躬,那個晶晶亮的腦袋,好幾次要碰到桌子面上。
等他們走後,王起明沖著郭燕說:“打今天以後,我又多了個祖宗,還得給保險公懷當三孫子,每月按時去孝順。”
“誰叫你買的?”郭燕說著把炸醬面了上來。
“還不是爲了你。”他大口大口地吃著面說,“要是我真的先死了,剩下你一個人怎麼活?”
“臭美什麼呀,真以爲我離開你活不了哪。”
“不是你離開我活不了,是我離開你活不了。”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雖然郭燕嘴上這麼說,可實際上,她和在美生活的所有女人想的都一樣,後半生只有和先生相依爲命,指望孩子養老那是天方夜譚。
在美,爲什麼人還沒有老,可
總想著老了以後的事呢?這裏有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就是美
不養老。
七月四日,是美的
慶。
他們便把這一天的活動,早已安排好了。
在紐約,有家“獨一”餐館,專門賣北京小吃。那是全紐約唯一的一家賣北京小吃的餐館,地地道道的獨一
。他們倆准備的,早飯就在“獨一
”。
“獨一”的老板是打臺灣來的,姓何。別看來自臺灣,可卻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張嘴就是一口的京片子。
王起明喜歡上這兒來,一爲吃點北京小吃解解口饞,二來過過說北京話的瘾。在美,滿耳朵洋文,能聽見一兩句純正的北京話,可是耳福。
“嗬!怎麼著,王老板、王太太!今兒是是燒餅果子、甜豆漿,還是面茶、芸豆餅、糖耳朵?”
何老板一口喀嘣脆北京音,直說得王起明神清氣爽。
“今兒個咱們得換換花樣,”王起明說,“您給我來套褡裢火燒,來兩套兒芝麻燒餅夾醬牛肉,再給我們來兩碗小米粥,小醬蘿蔔切絲加點小磨香油。”
他這麼點著飯菜,不爲了真點什麼菜碼,單爲了說說北京話過瘾,這麼大個紐約就是這個“獨一”能這麼暢暢快快地顯擺出咱們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
“怎麼今兒個大慶日的,您這兒倒顯得冷清啊?”
王起明坐在餐桌旁,接著和休老板侃山。“您還瞧不出來碼?照這麼下去,早晚得關張。”何老板一副掏心窩子的樣子,“跟您這麼說吧,開這種店呀,我算是倒了血黴,錯走了一步棋。老美不上這兒吃,說是nogood。
廣東人,也不認咱們這北京的吃食兒。臺灣人,是專找那發腥味兒的店吃。大陸來的北京人沒有幾個,可我這店光裝璜就花了小二十萬,弄的跟小天安門似的。可這兒人都跟遠遠的看著,他就很少有進來吃的,您說,我有什麼轍呀,我,啊?
嗨!”
“您哪,得再等等,熬上一陣子,沒准兒再過個一年半載,就能時來運轉。興許,那時候人們認了北京的吃食兒,您這生意它不就起來了嗎?”
您別安慰我了。我跟您可不一樣,您是大老板,有錢能往裏貼,我可不行。我那二十萬,都是從牙縫裏頭攢出來的。
現在,一個子兒也不剩了,全扔裏頭了。”
王起明還想往下說,這時候,郭燕捅了一下他,意思是別再逗他了,他夠傷心的的。
何老板見話頭打住了,就喊:“小李!快上菜,別讓王老板等的工夫太長了!”
一個個子不高,圍著一條髒圍裙的小夥子,從廚房裏一溜小跑的出來,把兩碗小米粥放到了桌上。
王起明擡頭一看:“喲,這不是小李嗎,怎麼,這十來年,就沒離開餐館?”他驚訝的不是見到了老朋友,而是小李這個生物碩士的命運。
“誰有你那麼的運氣,一萬個裏頭也挑不出一個,我不作餐館作什麼?”小李還是那副打扮,還是著那濃重的浙江話。“怎麼樣,最近好嗎?”說著王起明站了起來,同小李握手,郭燕也跟著站了起來。
“好什麼,還不是照樣混日子。”小李說話時,顯得很窘,流露出一般男人在成功者面前的自慚感。
郭燕生怕小李不好意思,就客氣的說:“一塊坐下來吧,聊聊天,吃吃東西。”
“小李,廚房裏還有的是活兒哪,你在外面磨蹭什麼!”
廚房裏傳出了一個男子的聲音。
小李趕忙松開了手,說了聲再見,就沖進了廚房,接著就傳出了他那特別的浙江調兒:“你狂什麼狂,叫什麼叫,老子幹餐館裏,你還沒來美哪。”
下午,他們來到中央公園散步,不覺之中又提起了這件事。
郭燕提醒王起明說:“你別自個兒有了錢,說話就大大咧咧,不管傷不傷別人的自尊心,這樣容易傷人。”
“我可沒那個意思。”
“他也實在是太可憐了,這麼多年來一直在餐館打工,愣是混不來。”
“嗐,比他慘的有的是,像咱們倆這樣兒,能熬出個頭兒來的,以毛麟角!”
“我不是指我自己,我是說,我有個好老婆!”
“越來越沒正型。”
他們邊走邊談,漫步在紐約中央公園。草地上,到是日光浴的人,簡直是成了活肉攤子,男的穿三角褲,女的穿比基尼,橫躺豎臥,一大片。
晚上這裏將施放焰火,所以,這裏頭現在已經是人山人海,各自尋找著有利的地形,占著地盤。
他們倆走到了湖邊兒,雖然正是炎夏,可是湖面上的小風,吹得他們十分惬意,手拉著手,走得很慢。
前面有一堆人。
王起明雖然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可他不特別好奇,特別貪熱鬧,要往人堆裏頭擠。
郭燕一個人站在人堆外面等候。
不一會兒,王起明從人堆裏頭又一頭汗珠子擠了出來,興高采烈地對妻子說:“你說巧不巧,天底下真有這麼湊巧的事,你看,誰在裏邊呢——陳奮!”
郭燕往裏一看,是個服裝隨便的畫家,可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陳奮這個挺熟悉的名字是從哪聽來的呢。
畫家陳奮從人堆中心撂下畫筆,走了出來,緊緊地抱住了王起明。
“起明!”
“陳奮!”
王起明一邊和和陳奮擁抱,一邊喚起郭燕的回憶:
“七年前,老爺車,美的太陽,詩……”
“噢《太陽頌》那首詩!”
郭燕了起來。
“早就聽說,你們兩口子發了。”陳奮也顯得非常非常激動。“想找你們,可是又找不到你們的電話號碼了!”“怎麼樣,混得好吧?”
“好什麼?”陳奮也和小李一樣,談到自己的境,總帶著點澀味兒。
“還在畫?”
“還在畫。這麼多年了,一直在這個中央公園畫畫,沒挪過地方,畫畫,給這些老美畫畫,掙幾個散錢。”
“生意還好?”
“這活兒,跟陝北老農也差不多,靠天吃飯;就是靠法有點相反,老農盼下雨,我盼幹旱晴天,越幹旱越好!要不,沒人畫像,我也就沒有生意。”
“下雨怎麼樣?”
“下雨下雪就完了,只能呆在家裏打盹兒混啦!”
王起明夫婦這時都注意到了陳奮的臉又黑又瘦。
正說話,有人坐上了陳奮架子前面的小板凳。
“嘿,生意一了!咱們有空再聊!”
陳奮趕忙坐了回去。
爲了不影響陳奮的生意,王起明和郭燕決定告辭。
他把名片留在陳奮打開的顔料盒上,約陳奮下禮拜打電話,就趕快走了。
他們在走湖畔上,誰也沒有再說話。他們在爲自己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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